第84章 结束与离开(2/2)

我感觉自己被小心翼翼地转移,离开了那个灼热而坚硬的怀抱。失去那个绝对“锚点”的瞬间,即使在昏迷中,我的手指似乎也痉挛般地想要抓住什么,却只徒劳地划过空气。

恍惚中,似乎有人试图将我和那“锚点”分开更远。

“滚开!” 一声暴戾到极致的低吼炸响,带着虚弱的嘶哑,却依旧骇人。紧接着,那熟悉的温度和气息再次笼罩下来,比之前更直接,更不容抗拒。我似乎又被揽了回去,枕着的“支撑”从坚的木板,换成了更加起伏不定的、带着湿意与血腥气的胸膛。

“她必须跟我走。” 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是陈皮。

“陈皮,她的情况需要立刻静养诊治,红府已经备好了……” 是二月红温润却坚持的声音。

““我的堂口,更安全。”陈皮的打断生硬如铁,“我说了,跟我走。”

气氛陡然紧绷如拉满的弓弦。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刹那,被紧紧裹在陈皮怀里的我,于昏沉混沌中,似乎感知到了外界这份一触即发的对峙。或许是对“堂口”二字本能的不安,或许是残存意识里对那份窒息般占有感的微弱抵抗,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痉挛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却足以被近处几人捕捉到的痛苦呻吟。

二月红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细微的变化。他上前半步,声音依旧温润,却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切实考量:“陈皮,你看清楚她现在的样子!气息奄奄,经脉孱弱,急需的是最精细稳妥的调理静养,而非颠簸挪动。我府中早已备下静室,医生有五六人,可日夜看顾。你的堂口……此刻当真适合养病吗?”

最后一句,二月红的目光扫过陈皮染血的外袍和周身未散的凌厉杀气,未尽之言清晰明了他自己尚且伤痕累累,堂口更非安宁养人之所。

陈皮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低头看向怀中面色惨白、气息微弱的我,眼底的偏执与现实的尖锐狠狠碰撞。他能感觉到我生命之火的飘摇,比任何敌人的刀锋都更让他恐惧。

张启山适时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疲惫与决断:“够了。当务之急是救人。”他的目光在我灰败的脸上停留一瞬,迅速做出了裁决,“红府的安排更为妥当。二月红,人交给你。老八,你随行照料,需要什么药材,直接从我府库支取。”

“佛爷!”陈皮猛地抬头,眼中赤红。

“陈皮。”张启山打断他,语气沉冷如铁,“你想让她活,就听我的。此刻不是争的时候。”

陈皮的胸口剧烈起伏,像困兽般环视众人,二月红平静却坚决地等待,齐铁嘴已示意手下准备好红府的车子,张日山沉默地站在一侧,姿态却表明了执行佛爷命令的准备。最终,他的目光落回我无知无觉的脸上,那点微弱的生机仿佛随时会断。

所有的凶狠、不甘、占有欲,都在那脆弱面前败下阵来。他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几乎要将我嵌进骨血的怀抱,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当二月红亲自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我接过去时,陈皮的手指蜷缩着,仿佛仍残留着攫取的姿态。

他看着我被稳妥地安置进铺着厚软锦褥的轿中,齐铁嘴立刻跟进照料。二月红对他微微颔首:“放心。”

陈皮站在原地,没有回应。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被抽空,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空白,和眼底深处那团压抑的、未能熄灭的暗火。

车子开动,直接掠过他,平稳而迅速地朝着红府的方向而去。张启山拍了拍陈皮的肩膀,未再多言,带着张日山等人处理后续事宜。

晨风依旧带着露水的清新,吹散了墓中带出的阴晦。我就在这片渐亮的天光中,被送往了白墙黛瓦、药香萦绕的红府,而非血色与锋芒交织的陈皮堂口。

红府的静室,果然如二月红所说,是一处极适宜养病的地方。庭院幽深,隔绝了市井喧嚣,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和偶尔几声清脆的鸟鸣。空气里常年飘着淡淡的、令人心安的药香。

我被安置在一间向阳的厢房里。头两日,意识多数时候仍在昏沉与清醒的边缘浮沉,只能被动地接受一切:苦涩的汤药被小心喂下,额上更换着清凉的帕子,经脉被温和的内息小心翼翼地梳理。

常守在床边的,除了眉宇间带着忧色的齐铁嘴,便是二月红的夫人,丫头。

丫头将手中温热的毛巾轻轻拧干,覆在俞晓鱼微微汗湿的额头上,目光落在她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心上,声音里满是化不开的担忧:“八爷,您说……这次小鱼要睡多久才能缓过这口气?”

齐铁嘴正坐在窗边的矮凳上,面前摊开一本边角卷起的医书,闻言从书页上抬起眼。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透过镜片望向床上气息微弱的人,惯常带着几分戏谑神色的脸上,此刻只剩下医者的凝重与疲惫。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出三根手指,又蜷回一根,最终比了个“二”的手势,压低声音道:“难说。按前两日请来的那位洋大夫和咱们自己的郎中会诊后的说法,她这不止是外伤失血,心神耗损得比经脉更厉害。想真正清醒过来,并能起身调养,没两个月……怕是不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丫头忧虑的面容,补充道:“这还只是‘能起身’。若要恢复到能经得起些微颠簸、思虑,且不再动不动就昏睡过去的程度……”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丫头的手微微一颤,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棉布。两个月,甚至更久……窗外,春末的阳光已经渐渐有了夏日的力度,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时间在寂静的病房里缓慢流淌,每一日都像被拉得很长。

“陈皮那边……”丫头犹豫着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谁的梦。

齐铁嘴撇了撇嘴,摘下眼镜擦了擦,语气有些复杂:“那小子?自打把人送到这儿,就没见着正脸。倒是每日天不亮,总能发现墙根下多出些稀奇古怪的补药,有些连我都没见过。哼,算他还有点良心。”

正说着,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是二月红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进来。他先将药碗放在床头小几上晾着,这才走到床边,探了探俞晓鱼的脉息,眉头微微舒展了些许:“比昨日稍稳了些。只是这神魂离散之象,非汤药可速愈,需得静养,切忌再受惊扰。”

他的目光转向窗外高墙隔出的一方蓝天,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远:“她心里装着事,睡着也不安稳。待她醒了,有些选择……终究要她自己来做。”

丫头和齐铁嘴闻言,都沉默下来。室内只剩下俞晓鱼清浅而规律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

日子便在汤药的苦涩气息、丫头轻柔的照料、齐铁嘴不时调整的方子,以及二月红每日定时探视的脉息中,一天天过去。阳光每日移动的轨迹,悄悄丈量着时间。陈皮的身影始终未曾正式出现,但那无声的“补给”却从未间断,从珍稀药材,到后来一些小巧而锋利的、显然用于防身的器物,被悄悄放在红府后门。

俞晓鱼就在这片由担忧、守护与沉默的关切织成的网中,沉睡着,修复着几乎破碎的身心。偶尔,她的睫毛会剧烈颤抖,唇间溢出模糊的呓语,大多不成词句,唯有“皮皮、小官、黑瞎子”三人的名字,曾无比清晰地出现过无数次。

两个月的时间,对于等待的人而言,漫长如经年。对于沉睡的人,或许只是混沌中的一瞬。”

“好……累呀……”

意识如同沉在深水底的泥沙,被一股微弱的力量缓慢地搅动、托起。沉重的眼皮颤动了许久,才艰难地掀开一道缝隙。视线先是模糊的,只有一片朦胧柔和的光晕,和光影中一个纤细的、正微微俯身的轮廓。

那轮廓渐渐清晰——藕色的衣袖,温婉的发髻,手中拿着一把木梳,正极其轻柔地梳理着我散在枕上的头发。一下,又一下,带着令人安心的节奏。

是……丫头姐姐。

我试图开口,干涸的喉咙里却只发出气若游丝的气音,破碎得连不成句:“丫……头……姐……姐……”

“啪嗒。”

一声极轻的脆响。

丫头手中的梳子落地后,她怔怔地望着我,眼中迅速蓄起一层薄薄的水光,但那嘴角却已急切地向上弯起,形成一个又惊又喜、几乎要哭出来的笑容。她没有立刻大声呼喊,而是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翻涌的情绪压下去,随即小心翼翼地靠近,用指尖极轻地碰了碰我的脸颊,仿佛在确认这不是又一个易碎的梦境。

“醒了……真的醒了……”她喃喃着,声音哽咽,随即转身快步走向门口,却又在门槛处停住,回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这才提裙匆匆而去,大概是去通知二月红和齐铁嘴。

我躺在枕上,连转动脖颈都觉得费力。目光缓缓移动,打量这间屋子。依然是红府那间静谧的厢房,只是窗外的树叶颜色似乎更深了些,蝉鸣隐约,空气里浮动着夏日特有的、微醺的热意。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身体的感觉慢慢回归,除了无处不在的沉重与酸软,还有腹中清晰的空虚感,和一种从骨髓深处透出的、挥之不去的寒意。

不一会儿,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先冲进来的是齐铁嘴,他几乎是小跑着到了床边,二话不说就抓起我的手腕,三根手指精准地搭在脉门上,眉头先是紧锁,随后又一点点舒展开,嘴里不住地念叨:“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脉象虽弱,好歹根子没断,神魂也归位了……丫头,快去把温着的药端来,要那碗最温和的!”

丫头忙不迭地应声去了。紧接着,二月红也迈步进来,他依旧是一身素雅长衫,步履沉稳,只是看向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他没有多问,只是温声道:“醒了便好。一切,等有力气说话了再说。”

在红府无微不至的照料下,我的身体像一株久旱逢雨的植物,缓慢而顽强地恢复着生气。能坐起来了,能在丫头搀扶下走几步了,能尝出汤药里不同的苦涩味道了。然而,只有我自己知道,手脚时常冰凉,容易疲惫,丹田处空荡荡的,往日那点微末的、用以自保的气感,如今杳无踪迹。

这天傍晚,我披衣坐在窗前,看着庭院里渐渐染上金红的夕照。丫头端着一碟刚做好的、易于消化的点心进来,轻轻放在我手边。

“丫头姐姐,”我没有看她,目光依然落在窗外,“我的身体,你觉得如何了?”

丫头在我身旁坐下,沉默了片刻,声音轻柔却通透:“比刚醒时,自是好了太多。面色有了血气,手脚也暖了些。只是……”她顿了顿,“眼神里的精气神要正常还差得远呢。

我转过头,对她笑了笑,没有否认:“是。

我对着正低头为我缝补一件旧衣的丫头,轻声开口:“丫头姐姐,我……觉得自己该走了。”

银针的穿梭骤然停住。丫头抬起头,眼中满是不解与担忧:“走?为什么?你的身子这才将将有了点起色,离大好还远着呢。”

“我要去找小官了。” 我迎着她的目光,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转圜的坚定。

“小官?” 丫头放下针线,眉头蹙起,那温婉的眉宇间染上焦急,“我知道你记挂他,可你的身体还这么差,如何经得起长途跋涉?起码……等这个春天过完,等你好利索了……”

“我等不了那么久。” 我打断她,试着动了动还有些虚浮的手脚,挤出一个让她安心的笑容,“你看,我真的没事了。能走,能说,心里比什么时候都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丫头沉默下来,她静静地看了我许久,那双总是柔和似水的眼睛里,映出我故作轻松下难以完全掩饰的疲惫与急切。她太聪明,也太通透,知道我心意已决,再多的劝阻也只是徒增牵绊。

她最终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情绪有不舍,有忧虑,也有一种深藏的、近乎母性的理解。她没再坚持,只是起身,从衣柜深处取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靛蓝色碎花布包袱,放到我手边。

“这里面,是我赶着给你做的两身厚实些的春衫,料子软和,耐磨。还有些干粮、常用药,和一点盘缠。” 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路上不比家里,万事……一定要小心。到了地方,若能捎个信回来……就捎一个。”

我接过那包袱,入手沉甸甸的,不仅是物品的重量,更是这份毫无保留的牵挂。我握住她的手,冰凉的手指触及她温暖的掌心:“丫头姐姐,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她摇摇头,反手握紧我,力道轻柔却坚定:“别说这些。我们还要谢谢你,要不是你我活不到现在,你只要记着,无论找到找不到,红府……这儿,永远有你一个落脚的地方。”

我们又低声说了些话,她细细叮嘱着旅途上可能遇到的各种琐碎事项,我一一应下。窗外的光线不知不觉间倾斜,将房间染成了温暖的橘黄色。

暮色渐浓,春日的晚风带着花草的芬芳和一丝未散的暖意。我换上了包袱里那套深蓝色、便于行动的衣裤,将长发利落地编成辫子,最后,将二月红给的玉牌、陈皮那枚冰冷的铁弹子,仔细贴身收好。

我拉低了头上那顶同样来自丫头准备的灰色布帽,遮住大半脸庞,背起包袱,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充满了药香与关怀的屋子,和门口眼眶微红却强忍着泪意、朝我用力挥手的丫头。

没有再回头,我转身汇入了长沙城傍晚归家与出城的人流。方向明确:城西的火车站。

月台上灯火初上,映照着行色匆匆的旅客。蒸汽机车巨大的车头喷吐着白色的雾气,发出悠长而沉闷的汽笛声,在春日潮湿温暖的空气里传得很远。我买了一张前往北方的车票,随着人流,踏上了那列绿色的、油漆斑驳的铁皮车厢。

车厢里混杂着烟草、汗水和各种行李的气味。我找到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将包袱抱在怀里。窗外,站台上送别的人影、熟悉的街景在缓慢的后退中逐渐模糊,最终被加速后连成一片的、黑沉沉的旷野所取代。

车轮撞击铁轨,发出规律而单调的“哐当”声,碾过漫长的夜。我靠在冰凉的玻璃窗上,望着外面飞速掠过的、朦胧的春夜景色,偶尔有零星灯火如同流星般划过。

身体深处依旧泛着虚弱,但心中那片因目标明确而燃起的微弱火光,却支撑着我全部的意志。

寻找小官的旅程,在这春寒渐消、万物生长的季节里,终于,独自开始了。前方的路隐没在夜色与铁轨延伸的尽头,未知,却必须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