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覆水奔收(2/2)
长沙某个酒馆
暮色四合,馆子里点起了油灯和蜡烛,光线昏黄浑浊,勉强驱散着角落里黏稠的阴影。空气里浮动着劣质酒水、炒菜油烟和男人身上汗味烟草气混合的复杂味道,跑堂的吆喝、酒客的划拳声嗡嗡地响成一片。
唯有临街那扇窗边的位置,像是被无形地隔开了。桌上只摆着一壶酒,一只杯,几碟几乎没动过筷子的冷菜。
店小二拿着抹布,假装擦拭旁边空桌,眼睛却不住地往那边瞟。他凑到柜台后拨弄算盘的掌柜身边,压低了嗓子,朝窗边努了努嘴,语气里满是按捺不住的好奇:
“掌柜的,您瞧陈爷……都在那窗前坐了一整天了,姿势都没怎么变。酒也没喝几口,就这么干坐着,眼珠子跟钉在窗户纸上了似的……” 他挠挠头,实在忍不住,“外头不就是条老街,来来往往那些人,有啥好看的呀?”
掌柜的从老花镜片上缘抬起眼皮,慢悠悠地瞥了那孤独的背影一眼。油灯的光晕勾勒出陈皮瘦削挺直的肩背轮廓,却照不进他身前那片浓得化不开的沉寂。掌柜的收回目光,手里的算盘珠子“啪”地一响,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告诫,对着多嘴的店小二:
“就你话多。该你伺候的酒菜伺候好,不该你琢磨的事,少打听,也少看。” 他顿了顿,语气更深沉了些,像是陈述一个众所周知的禁忌,“陈爷心里装着的事,那窗外头有没有东西,有什么东西……都不是咱们该问、能问的。明白吗?”
店小二被掌柜的语气慑住,缩了缩脖子,不敢再问,灰溜溜地提着水壶忙活去了。
掌柜的复又低下头,目光落在账本密密麻麻的数字上,却许久没翻动一页。唯有那偶尔飘向窗边的、极快的一瞥,泄露了他心底一丝了然的叹息。
酒馆里的喧嚣像潮水,一波波拍打过来,又在他身周三尺之外无声褪去,留不下一丝痕迹。陈皮维持着那个望向窗外的姿势,油灯将他侧脸的线条勾勒得冷硬分明。桌上那壶酒早已凉透,浮着一层黯淡的油光。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窗外天色由昏黄转为沉黯,街灯次第亮起,在湿冷的石板路上投下模糊的光晕。他看的不是景,是景后面那片虚空,是虚空尽头可能传来的、关于某个方向的只言片语。
跑堂的、酒客,都下意识地绕开那片区域。连最聒噪的醉汉,晃到附近也会莫名噤声,被那股无形的、生人勿近的沉寂给逼退。
直到
酒馆油腻的门帘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挑开。带着夜间寒气的风卷入室内,让近门的几桌酒客缩了缩脖子。
进来的人一身利落深色衣衫,肩背挺直,步履沉稳无声,与这喧闹油腻的酒馆环境格格不入。正是张日山。他目光一扫,便精准地落在临窗那个凝固般的身影上,径直走了过去。
他在陈皮对面坐下,无需招呼,自有眼力见的伙计立刻上了一副干净碗筷和一壶新茶,又迅速退开,不敢多听半句。
陈皮的眼珠动都没动,依旧望着窗外那片虚无的夜色,仿佛对面坐着的只是空气。
张日山也不在意,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握在手里暖着,没有寒暄,开口便是低沉的、直达核心的一句:
“东北张家祖地,最近有动静。”
陈皮望着窗外的眼神毫无波动,仿佛听到的是别家无关紧要的琐事。
张日山继续道,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动静不大,但方向有点意思不是往外,是往里。像是有什么人,闯进去了,或者……被引进去了。”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陈皮僵硬的侧脸。陈皮终于有了反应。他极其缓慢地转回头,眼底布满血丝,却是一片冰封的沉寂:“说我能听懂的。”
张日山迎着他死水般的目光,不再绕弯子:“张家本家有个老规矩,血脉特殊的小辈,到了一定年纪,会被要求独自外出历练一段时日。能全须全尾回去的,才会被真正接纳,接触到核心。”
陈皮眉头几不可查地一皱。
张日山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关窍的冷静:“算算年纪,小官……正好对得上这个坎。” 他盯着陈皮的眼睛,补上最关键的一句,“小鱼,除了他就没有其他家人了”
张日山的声音沉了下去,“张家本家那地方,排外是出了名的。对自家血脉尚且苛刻,对外人……尤其是身怀异样、还可能牵连着他们‘重点培养’对象的外人,会是什么态度?她的身体,可经不起在一次折腾了。”
“砰!”
一声闷响。陈皮一直放在桌下的手,不知何时已紧握成拳,此刻重重砸在了坚硬的木桌桌板上,震得杯碟叮当乱跳。他手背青筋暴起,指关节一片惨白,脸上肌肉绷紧,却硬生生压住了所有表情,只有眼底那潭死水,终于开始剧烈地翻涌起黑暗的、近乎暴戾的漩涡。
张日山看着他的反应,知道话已刺中要害。他不再添加细节,给出了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结论:
“陈皮,她现在是一个人,拖着没好的身体,揣着一身可能被张家视为‘异常’的秘密,主动走进了那片吃人不吐骨头的龙潭虎穴。没人知道张家内部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也没人会在乎她一个外人的死活。”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锥,钉在陈皮脸上:
“你在这里对着窗户发呆,把自己灌成烂泥,有什么用?
“是等着哪天,东北传来消息,说她折在了张家里,或者为了护着小官再次惹上更大的祸,你再对着空气发疯;还是现在,趁着她可能还没陷得太深,亲自北上,去把人揪出来,该治伤治伤,该问罪问罪?”
陈皮猛地抬眼,那双猩红的眼睛里,所有的颓废、自厌、迷茫,都在这一刻被更凶狠、更偏执的火焰焚烧殆尽。他盯着张日山,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寒意:
“……消息可靠?”
张日山颔首:“七成把握。佛爷默许我来递这个话。剩下的,得你自己去亲眼确认。”
说完,他不再停留,放下茶杯,转身干脆利落地离开了酒馆,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将选择和后续的所有风暴,都留给了窗边那个人。
酒馆喧嚣如旧。陈皮依旧坐在原地,但整个人的气息已彻底改变。他盯着桌上那个空酒杯,仿佛透过浑浊的杯底,看到了东北凛冽的风雪、张家森严的高墙,和那个总是自作主张、一次次把他心搅得天翻地覆的纤细身影。
几秒钟后,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砖地上刮出刺耳的响声,惊得附近几桌酒客纷纷侧目。他看也不看,扔下一块银元在桌上,然后大步流星地朝着酒馆外沉沉的夜色走去,再未回头看一眼那扇他凝望了一整天的窗户。
窗外有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现在,他要亲自去东北,把那个不知死活、敢带着一身秘密和麻烦乱跑的女人,给抓回来。
张日山出门后,并未汇入主街人流,而是身形一晃,悄无声息地拐进了酒馆侧后方一条狭窄无人的暗巷。
巷子幽深,堆着杂物,仅有远处一点街灯的余光勉强勾勒出轮廓。一个身着月色长衫的身影,正静静负手立于阴影与光晕的交界处,仿佛已等候多时。正是二月红。清冷的月光落在他肩头,映得那身素雅长衫愈发皎洁,也与周遭的昏暗脏污形成了鲜明对比。
张日山走到他身侧半步远站定,微微颔首,低声道:“二爷,按您的意思,话都递到了。”
二月红闻言,并未回头,只是望着巷口那片被灯火晕染的朦胧夜色,温声道:“有劳副官了。”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清润,听不出太多情绪。
张日山看着眼前这位红府当家人,心中确有一丝疑惑未解。他并非多事之人,但此事关乎陈皮,也隐约牵动着俞晓鱼的安危,便直接问了出来:“二爷既已猜到陈皮心结与东北动向,为何不亲自与他分说?以您与他的渊源,或许更为顺理成章。”
二月红闻言,并未立刻回答。他只是轻轻牵动了一下唇角,露出一个极淡的、仿佛浸润了月华与多年阅历的笑意。那笑意里没有讥诮,反而有种洞悉世情的宽容和一丝无可奈何的怅然。
他目光投向巷口之外,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酒馆里那个刚刚决绝离去的身影,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夜风:“有些话,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分量和意味……是截然不同的。”
他顿了顿,终于将那个心照不宣的理由点破,语气平和却意味深长:“况且,陈皮那孩子……” 二月红的目光落回张日山脸上,眼底了然,“他如今看副官你,怕是正憋着一股自己都未必清楚的不自在。你的话,尤其是关于‘她’安危的话,由你去说,比我这个局外的‘长辈’去劝,更能戳中他,也……更能激他动起来。”
张日山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明白了二月红的未尽之意,陈皮将他视作了某种意义上的“情敌”。由他这个“情敌”去告知俞晓鱼可能身陷险境,对陈皮那种独占欲极强且正陷于懊悔偏执中的人来说,无疑是最有效、也最残酷的一剂猛药。
想通此节,张日山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极轻微地颔首,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他不再多问,只是道:“既如此,消息已带到,后续如何,且看他自己的抉择了。二爷若没有其他吩咐,日山便先告辞。”
“副官慢走。” 二月红温声道。
张日山转身,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子另一头的阴影里。
二月红独自留在原地,巷中寂静,唯有清冷月光洒在他肩头。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他此举,固然是为了点醒陈皮,何尝又不是在帮那个一头扎进北国风雪里的姑娘。
只是这推动命运的手笔,终究带着几分算计与无奈。他抬头望了一眼被屋檐切割出的狭窄夜空,心中默念:小鱼,陈皮,前路艰险,望你们早日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