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恋人手中樱花草。(2/2)

世界还在运转,日子还要继续。她换了工作,搬了家,认识了新的人。试着去约会,去开始新的感情。有些人很好,温和,体贴,条件相当。可总在某些时刻——也许是闻到海风的味道,也许是看到紫藤萝花开,也许是听到某段熟悉的旋律——心里会突然空掉一块,那个人的影子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带着记忆里海风的咸涩,和那句轻飘飘的“别等了”。

沈晚星成了一个在时间里走散的人的一部分,李逸乘也一样。只是那封写于2012年春天的信,还静静地躺在“猫的天空之城”,那个标注着2032年3月的木头格子里。它不知道主人已经失约,不知道地址已经失效,它只是一味地、忠实地等待着那个被设定的未来。

沈晚星后来养成了一个习惯,每隔一两年,总会找个理由回书店一趟。每次都会去那家“猫的天空之城”坐坐。店里的装潢有过细微的改变,明信片的样式换了又换,咖啡的味道似乎也有些不同,但那种静谧的、时光缓慢流淌的氛围还在。风铃依旧会在推门时响起。

她总是坐在靠窗的同一个位置,点一杯拿铁。然后,目光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巨大的“寄给未来”信箱。2032年的那一排格子,从最初的遥远,变得逐渐清晰,仿佛伸出手就能碰到。她从未向店员打听过那封信,也从未想过提前取出它。就让它在那里吧,像一个小小的、固执的纪念碑,纪念着二十年前那个笃信“八十年还在一起”的、天真而勇敢的自己。

她知道,分开旅行没什么不好。有些人,有些感情,或许注定要各自经历漫长的旅途。只要不分开想念,灵魂总有相依的可能——她曾经真的这样以为。所以她才那样小心翼翼地写下那些文字,写下二十年后的期许,写给她心心念念的人。她把那份厚重的、无处安放的思念,和对永恒近乎幼稚的信念,全都封存在了那张淡紫色的卡片里,托付给了时间。

时间不说话,却给出了它自己的答案。

转眼,真的到了2032年。

又是一个三月。南方的樱花早已开过几轮,大连的春天却还带着凛冽的尾音,海风刮在脸上,微微的刺。沈晚星出差路过这座城市,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那条熟悉的街道。

“猫的天空之城”竟然还在。门面更旧了,藤蔓更密了,但暖黄的灯光从玻璃窗透出来,依旧是记忆中让人心安的模样。推门,风铃“叮铃”一响,声音有些喑哑,不如当年清脆。

店里变化不小。多了许多智能的展示屏,扫码可以听明信片背后的故事。咖啡机是新款的,运作起来几乎无声。但那个巨大的、标满年份的木质信箱,依然矗立在最醒目的位置,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守着无数人交付给时光的秘密和心愿。

她的心跳,在看见它的那一刻,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脚步有些虚浮地走过去,站在2032年3月的那一排格子前。手指拂过那些小小的、方形的小门,上面落了薄薄的灰。她的目光锁定在其中一个格子上——那个她二十年前,投入一张淡紫色明信片的位置。

店员是个年轻女孩,走过来轻声问:“女士,需要帮忙吗?取信的话,需要凭证或者身份证件。”

沈晚星回过神,从钱包最里层,摸出一张边缘已经磨损的、塑封过的旧收据。那是当年投递时,店员开给她的唯一凭证。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只有那个日期,2012.3.21,还隐约可辨。

年轻女孩接过,仔细看了看,又惊讶地抬头看了看沈晚星,眼神里多了些敬意。“请稍等。”她拿出一个记录本,翻找核对了一下,然后取出一串古旧的黄铜钥匙。钥匙插入那个小木格的锁孔,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女孩小心地打开那扇小小的木门,伸手进去,取出了一小叠信件。

最上面,是一个淡紫色的、边角已经微微泛黄卷曲的信封。

沈晚星的呼吸停滞了。她看着那抹熟悉的紫色,像看着一个从深海里突然浮上来的、久远的梦。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信封,冰凉的,带着木头橱柜里特有的、干燥的尘封气息。

年轻女孩把信封递给她,微笑着说:“保存得很好。我们每隔几年都会检查一下这些远期信箱的保存状况。”

沈晚星道了谢,捏着那薄薄的信封,走到窗边她坐过无数次的老位置坐下。窗外,天色向晚,街灯次第亮起,在海风的吹拂下晕开一团团朦朦的光晕。她没点咖啡,只是坐着,看着手里的信封。

正面,是她当年娟秀的笔迹:“紫藤萝的花海雨 收”。背面,是店家的打印标签和投递日期。但在信封最下方,空白处,有几行陌生的、蓝色圆珠笔留下的潦草字迹,墨色已有些暗淡:

“查无此人。”

“此址已拆。”

“退回原处。”

字写得很快,很草,带着公事公办的匆忙,甚至能想象出邮递员写下这些字时,或许还带着点面对一封“死信”的轻微不耐和无奈。

“查无此人。此址已拆。”

八个字,加一个句号。像一把生锈的、冰冷的锉刀,缓慢而确定地,磨掉了信封上所有温暖的想象,所有紫色的期盼。原来,它甚至没有被保存二十年,等待开启。它早就被投递过,然后因为“查无此人”、“地址已拆”,像一件不受欢迎的废弃物,被退了回来,重新塞回这个时间的胶囊里,假装从未被送出,假装还在等待。

它等过,它努力过,它试图抵达那个名叫“花海雨”的收件人。但它找不到他。他不在那个地址了。或许,那个地址从来就不真正存在,它只存在于二十年前一个女孩充满笃信的笔下,存在于一个关于永恒的共同幻想里。

沈晚星没有拆开信封。她知道里面写着什么。那些关于清晨的眼睛、落日的余晖、当面对你说的晚安……每一个字,此刻都变成了小小的、尖锐的刺,隔着信封,扎着她的掌心。

她想起投递时那声轻微的“嗒”,想起机场他冰凉指尖的触碰,想起那句“等不到的话,就别等了”。原来他早就知道。或者,他比她更早地预见到了这种结局。在时间和空间浩大的力量面前,个人的思念与承诺,轻如鸿毛,注定漂泊无依。

分开旅行,只要不分开想念?她曾经深信不疑的箴言,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想念如何能对抗“查无此人”?如何能跨越“此址已拆”?时间带走了他,也带走了那个能接收她思念的、具体的坐标。她的想念,像这封被退回的信,在虚无中徒劳地打转,最后只能回到原点,面对一片荒芜。

窗外,不知哪家店铺的音箱,飘来一首很老、很老的歌,旋律依稀是关于时光和错过的。海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动她额前的发丝,带着和二十年前一样的、微咸的气息。

樱花快要开了吧?她想。每年樱花盛开的时候,她总会想起他,想起那个关于“想念如樱花盛开”的比喻。原来,樱花年年盛开,而想念,并不会因为年复一年就减弱分毫,它只是沉淀下来,变成背景里一种永恒的低鸣,伴随着“查无此人”的判词,提醒着她,有些东西,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她握紧了手中的信封,那褪色的淡紫色,像一道早已凝固的、温柔的伤疤。

终于,她还是慢慢地、极小心地,沿着原始的封口,撕开了信封。取出里面那张同样泛黄的明信片。紫藤萝的图案颜色有些黯淡了,但依旧能看出当年恣意垂落的姿态。她翻到背面,自己当年一笔一划写下的字迹,清晰地映入眼帘。

“……二十年后,我们应该在一起了吧?”

“……我可以当面和你说一声晚安了吗?”

每一问,都像一枚细小的针,扎在早已麻木的心上,泛起迟来却尖锐的痛楚。她看到自己画的那个小小笑脸和爱心,看到落款的“想你的紫藤萝”,看到补上的那句“樱花盛开,我又想你了”。

目光最后落在右下角,那个她亲手写下的期限:“2012——2032。二十年。”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

信纸的边缘因为她的摩挲而变得更加柔软。她看了很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下来,玻璃窗上清晰地映出她不再年轻的面容和室内温暖的灯光。然后,她将明信片缓缓翻到背面。

在那些打印的标签和潦草的退信批注下方,还有一片小小的空白。她拿起桌上为客人准备的笔——不再是当年那种吸墨水的钢笔,而是一支普通的黑色中性笔。

笔尖悬在纸面上空,微微颤抖,一如二十年前。

她该写什么呢?给谁写呢?

良久,她极慢地、极郑重地,写下了两行字。字迹有些生疏,却带着一种耗尽力气后的平静:

“此信已无法投递。”

“但晚安,我依旧说给了你听。”

写罢,她将明信片轻轻装回信封,却没有重新封上。她拿着它,再次走到那个巨大的木质信箱前。2032年3月的格子还敞开着,里面空荡荡的,像一个等待被填满、却永远等不到正确信件的缺口。

她没有把它放回去。

她只是转过身,推开那扇挂着喑哑风铃的门,走进了2032年大连春夜的海风里。风立刻包裹了她,吹动她手中的淡紫色信封,发出簌簌的轻响,像一声悠长的、无人接收的叹息。

她没有回头。

身后的暖光逐渐远去,与街灯、与海面上破碎的星光融成一片模糊的光晕。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照亮她前行的路,也照亮她手中那抹即将消失在夜色里的、褪了色的紫。

海风持续地吹着,从二十年前,吹到现在,或许还会吹向更远的、无人知晓的未来。它带走了温度,带走了声音,带走了无数未曾说出口的话语,和无数永远无法投递的“晚安”。

风铃声,在门合上后许久,似乎还在空旷的街道上,极轻、极远地,回荡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