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旧部(1/2)
寂静,如同冰冷的藤蔓,在雾气弥漫的杉木林中蔓延、收紧。
方才霍去病朗声报出身份的话语,仿佛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瞬间被厚重的雾霭与无边的警惕所吞没。只有那若有若无的、绷紧到极致的危险气息,从前方数个方向压迫而来。
苏沐禾甚至能听到自己略微加快的心跳声,在耳鼓中回荡。
他知道,此刻任何一点异动,都可能招致雷霆般的攻击。但他更清楚,霍去病敢如此直接,必有依仗。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凝固成实质时,那个低沉、沙哑、如同砂石摩擦般警惕的声音,终于从前方雾气最浓处响起:
“李定朔?”声音的主人显然在咀嚼这个化名,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你如何知晓伏波将军麾下?又为何……恰在此地?”
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抛回了两个致命的问题。每一个字都透着久经沙场的敏锐与怀疑。
霍去病没有立刻回答。他迎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缓缓地,用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动作,将手探入怀中。这个动作让前方雾气中传来几声极其轻微的弓弩调整的声响。
但他毫不在意,只是稳稳地取出了一件物事。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通体黝黑的玄铁令牌,形制古朴,并无过多装饰。在杉木林间透过雾气洒落的、微弱的天光下,令牌泛着一种沉郁冷冽的光泽,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线。令牌正面,阴刻着一幅简练而遒劲的“山脉”纹样,线条流畅,起伏间似有风云涌动。
这令牌本身,或许并不为太多人所知,但它代表的含义,在特定的圈子里,却重若千钧。
霍去病将令牌微微抬起,对着林间那一点点可怜的微光,极其缓慢地调整着角度。
光线在玄铁光滑的表面上流淌,最终,落在了那“山脉”纹样最高峰的线条上。
在那里,有一道极细微、若非刻意引导光线绝难察觉的刻痕。
那刻痕并非铸造时留下,更像是后来用极其锋锐的利器,以极精巧的手法添加上去的一道“破锋”——它破坏了“山脉”线条完美的流畅感,却仿佛赋予了整座山峦一种凛然欲出的杀气。
这道刻痕,是当年霍去病在祁连山大捷之后,于缴获的匈奴王子金刀上试锋,信手在亲卫令牌上留下的印记。他当时曾说:“山至高则破云,锋至利则留痕。以此为记,见我如见破敌之志。”当时在场的冠军侯亲卫,都亲眼目睹了那金刀划过玄铁时迸溅的火星,与这道独一无二刻痕的诞生。
就在那声音的主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令牌上光影变幻所吸引,尤其是在那道细微刻痕上停留的刹那——
霍去病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稳,仿佛不是在危机四伏的雾林中,而是在与故友围炉夜话:
“河西骤雨,来得急,去得也快。那一夜,湿透了所有人的玄甲。”他的语速不急不缓,像是在回忆某个寻常的夜晚,“将军的甲胄厚重,内衬浸水后更显沉滞。我曾见将军在帐外试图生火烘烤,火石受潮,屡打不燃。”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雾气,落在某个看不见的人身上:“我恰路过,递了火石。当时还笑言:‘将军甲胄如此沉重,何不效仿冠军侯,轻骑简从,来去如风?’”
雾气深处,呼吸声似乎凝滞了一瞬。
霍去病继续道,语气带上了几分当年年轻人特有的、带着敬意却不失坦率的调侃:“将军当时接过火石,一边费力打火,一边头也不抬地答:‘侯爷天纵奇才,用兵如神,自可御风而行。博德资质愚钝,仅能步步为营,以厚重求稳妥罢了。’”
话音落下。
林中一片死寂。连风掠过树梢的声音都仿佛消失了。
苏沐禾屏住呼吸。他知道,这是霍去病抛出的、只有当事人才能完全领会的“钩子”。时间和细节,是对抗伪装最犀利的武器。
“沙……沙……”
是靴底轻轻碾过枯叶腐殖层的细微声响。
紧接着,前方浓雾如同被无形的刀锋划开,枝叶发出极其轻微的摩擦声。十余道身影,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占据了林间有利的位置。
他们皆作猎户或山民装扮,但身形挺拔,眼神锐利如电,行动间配合默契,毫无普通猎户的散漫。手中劲弩虽未完全抬起指向要害,但弩箭寒光隐约,保持着随时可以击发的态势。一股经年血战磨砺出的、收敛却不容忽视的煞气,隐隐弥漫开来。
为首一人,身材魁梧,比霍去病还要高出半头,肩宽背厚,站在那里便如一座沉稳的山岩。面容刚毅,线条硬朗,如同被南疆风雨和塞外风沙反复雕琢过的岩石,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风霜,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此刻正死死锁在霍去病脸上,以及他手中那块玄铁令牌上。
他左手按在腰间的环首刀柄上,手指粗大有力。而当苏沐禾的目光落在他那只手上时,心头微微一震——左手小指,齐根缺失!
正是伏波将军,路博德。
他的目光,从令牌上那道在微光下若隐若现的刻痕,缓缓移到霍去病脸上,再仔细扫过他的身形、站姿、眼神……那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规,丈量着每一处细节。
震惊、狂喜、难以置信、久别重逢的激动,还有一丝穿越生死迷雾的恍然,种种复杂到极点的情绪,在他眼中剧烈地翻腾、碰撞,几乎要冲破他军人钢铁般的意志喷涌而出。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那澎湃的心潮强行压下。他抬起右手,朝着身后轻轻一挥。
只是一个简单的手势。
那十余道如临大敌的身影,立刻微微放松了弓弩的指向,但眼神中的警惕并未完全消失,只是从“击杀”模式,转换成了“高度戒备”模式。
他们无声地向四周散开些许,形成一个更松泛但依旧有效的警戒圈,背对着霍去病等人,面朝外围,耳朵却都竖着,留意着中心的动静。
路博德这才松开按刀的手,向前迈出几步。他的步伐很稳,但苏沐禾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残缺的左手,手指在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
他在距离霍去病大约五步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足以看清对方脸上最细微的表情,也足以在发生任何变故时做出反应。
他张了张嘴,声音比刚才更加干涩,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那火石,”他开口,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炭火,紧紧盯着霍去病的眼睛,“后来,我还了。”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缓慢,仿佛在确认,又像是在诱导:“还的时候……侯爷正俯身看着舆图,头也没抬,只说了一句话……”
他停在这里,眼神中的试探和期待几乎要满溢出来。这是最后一道验证,一道只有两人在场的、私密到极致的验证。
霍去病迎着他的目光,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的、却仿佛能驱散林中寒雾的笑意。那笑意里,有对往事的追忆,有对故友的默契,还有一种历经沧桑后依旧不变的、属于少年冠军侯的张扬与不羁。
他微微偏头,用一种近乎当年那般轻松随意的口吻,清晰地说道:
“他说——‘下次出征,带你去抢匈奴单于的金冠来点火。’”
话音落。
路博德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那双饱经风霜、见惯生死而早已如古井般深沉的眼眸,瞬间被一层强烈的水汽所覆盖,虎目泛红。他死死咬住牙关,下颌的肌肉绷紧,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近乎哽咽的吸气声。
下一刻,他竟不再有丝毫犹豫,左腿一屈,便要向霍去病单膝跪倒!那是军中将士面对至高主帅的最隆重礼节!
“末将——”
“将军不可!”
霍去病比他反应更快。几乎在路博德膝盖弯下的同时,他已疾步上前,双手稳稳托住了路博德的手臂,力道恰到好处,既阻止了下跪之势,又不会显得生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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