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旧部(2/2)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晰:“此地,唯有行商李定朔,与山中偶遇的故旧路兄。礼数太过,反惹人疑。”

路博德动作一滞,抬起头,对上霍去病那双沉静却隐含威仪的眼睛。瞬间,他明白了。狂喜与激动被强行按捺下去,属于统帅的冷静与警惕重新回到眼中。他顺势借着霍去病的托扶之力站直身体,但右手却反过来,重重地、紧紧地握住了霍去病的小臂。

那力道很大,甚至让霍去病感到微微的疼痛,但这疼痛背后传递的,是路博德内心那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汹涌澎湃的激动、忠诚与失而复得的庆幸。仿佛要通过这真实的触感,确认眼前的人并非幻影。

“李……兄。”路博德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依旧带着颤,但已努力平复。他迅速扫了一眼霍去病身后的苏沐禾、赵盾和山猫。

霍去病微微颔首,低声道:“皆可信。”

路博德不再多问,他深知霍去病看人的眼光。他松开手,后退半步,再次恢复了那种沉稳如山的气度,只是眼神深处那抹激动的火焰,依旧在跳跃燃烧。

“此处林疏雾薄,不宜久叙。”路博德的声音恢复了低沉与果断,他侧身,指向杉林更深处,“我在前方有一处临时落脚点,颇为隐秘。李兄,还有这几位朋友,请随我来。”

霍去病点头,示意苏沐禾等人跟上。

路博德打了个简单的手势,那些精锐斥候立刻无声地汇拢,一部分在前方引路、清除痕迹,一部分分散在队伍两侧及后方,形成严密的护卫队形。整个过程迅捷无声,显示出极高的军事素养。

他们穿过一片更为茂密的灌木丛,绕过几块巨大的、长满青苔的岩石,最终来到一处被藤蔓半掩的天然岩穴入口。岩穴不深,但内部干燥,足以容纳十余人避风歇脚,入口隐蔽,视野却不错,可以观察到外面林间的动静。

路博德让大部分斥候留在穴外警戒,只带了一名亲信校尉入内,霍去病也只带了苏沐禾,让赵盾和山猫在外与斥候们一同警戒。

岩穴内光线昏暗,只有从入口藤蔓缝隙透入的些许天光。但这对久经沙场的人来说,已足够看清彼此。

穴内只剩下核心几人。路博德再也无法抑制,他上前一步,双手抱拳,虽未再行大礼,但那深深躬下的身躯和激动到几乎变调的声音,却比任何礼节都更能表达他的心情:

“侯爷!末将……末将接到那封信和地图时,只觉天旋地转,万不敢相信!那暗记、那旧事、那断指之痕……天下除您之外,绝无第二人能知能写!可……可您明明……”他哽咽了一下,强行压下,“天佑大汉!天佑侯爷!”

霍去病伸手扶住他的肩膀,用力按了按,一切尽在这无声的动作之中。他没有过多解释自己的“死而复生”,那是一个需要更长时间、更安全环境才能细说的漫长故事。

“旧事容后再叙,总有水落石出之日。”霍去病的语气果断,将话题拉回当前紧张的局势,“博德,时间紧迫。你身为西路主将,竟亲身犯险,潜入至此,所欲为何?可是为我信中所提的赤溪洞,与那虚无缥缈的‘石眼’之谜?”

提到正事,路博德瞬间收束了所有情绪,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他挺直身躯,肃然道:“侯爷明鉴。末将接获侯爷密信与形势图,便知此事关系西路进军大局,非同小可。主力大军尚在巴蜀、黔中集结粮草、整训士卒,开拔尚需时日。末将不敢怠慢,特精选一队最得力的斥候精锐,轻装简从,星夜兼程,先行潜入此区域。”

他走到岩穴内一块较为平坦的石壁旁,那里用炭条简单勾勒了一副更详细的地形草图。

“末将此行,一为验证侯爷信中所言情报与地形之准确性;二为实地勘察黑水岭以西山川险隘、部落分布,为大军选择最佳进军路线;三则,”他指向草图上标出的赤溪洞区域,手指重点在那个代表“石眼”的简易符号上点了点,“便是欲查明这赤溪洞与‘地鬼’是否真有勾结,串联不臣部落意图对抗天兵。而那‘石眼’传说,扑朔迷离,末将疑心其或许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某种关键所在——或是部族精神图腾,或是某种地理秘道标识,甚或是……前朝遗留下的、蕴含秘密的实物。不查清其底细,大军开进,恐有肘腋之患。”

霍去病认真听着,颔首道:“你所虑极是。我这边亦有新进展。”他将山岩部已初步建立通商与信任关系、其提供的关于赤溪洞近期异常人员往来信息、王虎正在周边部落散布“汉军仁厚”风声的进展,以及临远城陈守将对“鬼患”悬赏的真实意图和其对“古老石像遗迹”表现出的异常关注,简明扼要地告知了路博德。

路博德听得面色愈发凝重,手指不自觉地在腰刀柄上摩挲:“果然如此。这赤溪洞,看来已成毒瘤,不仅可能为祸地方,更可能成为抵抗我军之据点。而那‘石眼’,竟连边镇守将都如此上心……其中必有蹊跷,或许牵扯更广。此洞不除,此谜不解,确为大患。”

“然此地山林复杂,赤溪洞据险而守,情况不明。若贸然调动大军强攻,一则容易打草惊蛇,令其远遁或据险死守,徒增伤亡;二则也可能迫使周边摇摆部落倒向对抗,不利于后续绥抚。”霍去病冷静分析,“我有一计,或可两全。”

路博德眼睛一亮:“侯爷请讲!”

霍去病走到草图旁,手指在赤溪洞和附近几个可能有古祭坛传闻的山谷之间划动:“我如今的身份,是响应官府悬赏、探查‘鬼患’的商人。已向临远县衙报备,将进山‘查案’。此乃明线。”

“我可率小队,以采药、探查古迹为名,接近赤溪洞外围及这些可能与‘石眼’传说有关的山谷。一来,可以光明正大地观察地形、探听消息;二来,或许能以身为饵,引动暗中窥伺的‘地鬼’或赤溪洞势力,观察其反应。”

他看向路博德:“而你,可派遣数名最精锐、擅长山地伪装与刺探的斥候,扮作我高价雇佣的本地猎户或向导,混入我的队伍。如此,我们明暗结合,既能增强我小队的安全与探查能力,又能让你的人直接获取第一手情报。”

“至于你,”霍去病手指点向草图外围几个关键隘口和水源地处,“可亲率主力斥候小队,在这些地点隐蔽设伏、建立临时支援点。一旦我们查明赤溪洞虚实,或遭遇危险发出信号,你便可迅速接应,甚至根据情况,以‘剿灭为害商旅之匪类’或‘协助官府除害’的名义,发起精准打击,拔除赤溪洞这个钉子。同时,你需加大力度,通过可能渠道,向赤溪洞周边部落传递更明确的怀柔与威慑信息,进一步分化他们与赤溪洞的关系。”

路博德听完,抚掌赞叹,眼中精光闪烁:“侯爷此计甚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查案为掩护,行军事侦察与政治分化之实。末将的人混入侯爷队伍,既能护卫侯爷安全,又能实地验证情报,传递消息。末将在外围策应,可进可退,既能保证行动突然性,又能避免大军行动的张扬。如此一来,查探、威慑、甚至拔除赤溪洞,皆可灵活操作,且名正言顺,不会过度惊扰地方,有利于后续绥抚。妙极!”

但他随即脸上又露出担忧:“只是……侯爷亲自涉险,深入虎穴边缘,末将实在……”

霍去病淡然一笑,那笑容里有着不容动摇的自信与历经生死后的从容:“无妨。有你路伏波麾下的精锐暗中护卫,更有你这位伏波将军亲自在外坐镇指挥,纵有险阻,又何足为惧?况且……”

他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深远,语气也多了一丝坚定:“那‘石眼’之谜,或许不仅仅关乎此地局势,更可能……与我个人追寻的一些往事痕迹有所牵连。此谜,我非亲临探查不可。”

他没有明说具体牵连何事,但路博德瞬间想到了霍去病的“病逝”与隐匿,心中了然,知道其中必有更深的内情。他不再劝阻,只是肃然抱拳:“末将明白了!必竭尽全力,确保侯爷此行周全!”

霍去病点点头,望向岩穴之外渐散的雾气,语气沉凝:“南疆这盘棋,长安已然落子,杨仆东路,你这西路明帅也已动。我这‘隐帅’,便在这重重迷雾之中,为你探路、斡旋、扫清暗桩。博德,你只管放手施为,不仅要让陛下看到你路伏波能征善战,更要让朝野看到,你不仅善战,更能以谋略、以怀柔、以探查定策,安定边疆,开辟新土。如此,方不负陛下重托,亦不负……我们当年并肩之志。”

路博德听得心潮澎湃,霍去病的话不仅为他指明了具体的战术,更拔高了他此行的战略意义。

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跟随冠军侯驰骋漠北的岁月,斗志如烈焰般燃起,重重抱拳,声音铿锵:“末将领命!定不负侯爷期望,不负陛下重托!”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快速敲定细节。路博德当即挑选了两名最机警、最擅长山地伪装、且通晓一些当地土语的斥候精锐,唤作“岩鹰”与“林鼠”,令其即刻准备,扮作被“李定朔”重金聘用的猎户。

双方约定了数套紧急联络的暗号、信号方式:包括声音、火光、特定标记等,以及几个预设的接应地点和撤退路线。

霍去病也将山岩部联络人林生的最新信息、以及通过山岩部可能获取帮助的渠道,告知了路博德。

路博德则分享了他们这几日初步探查到的、关于几个“古祭坛”遗址的简单情况,以及他们对附近几个小部落动向的观察。

情报交换完毕,计划厘定清晰。岩穴外的天色又亮了一些,雾气已散得七七八八。

临别之际,路博德屏退亲信校尉,岩穴内只剩下他与霍去病、苏沐禾三人。

他深深凝视着霍去病,这个他以为早已永诀的统帅、战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沉重而充满期盼的嘱托:“侯爷……务必保重。末将……期待着真正与您再次并肩沙场、痛饮庆功酒的那一日。”

霍去病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用力拍了拍路博德厚实的肩膀。所有的信任、托付、期许与生死情谊,都在这无声的动作之中。

路博德虎目再次微红,他猛地转身,不再回头,大步走出岩穴,低声下令。

很快,除了“岩鹰”和“林鼠”留下,其余斥候精锐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随着路博德消失在恢复清明的山林之中,仿佛他们从未出现过。

霍去病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静立片刻,然后转身,对苏沐禾以及新加入的“岩鹰”、“林鼠”点了点头:“收拾一下,我们也该动身了。目标,赤溪洞方向。”

“岩鹰”和“林鼠”早已换上了略显破旧但合身的山民装束,背上了弓箭和柴刀,眼神锐利却很好地收敛了军人的锋芒,对着霍去病恭敬而简短地应道:“是,东家。” 他们已经迅速进入了角色。

苏沐禾整理了一下药囊和记录工具,赵盾和山猫也检查了行装和武器。

两支队伍,一支如幽灵隐入山林,去布设他的罗网与杀机;另一支则继续以商队探查的名义,向着那传说中鬼魅横行、谜团深锁的赤溪洞与神秘山谷进发。

只是,这支小队的行囊里,除了药材和拓印工具,此刻更多了几分沉甸甸的责任、交织的谋略,以及隐而不发的凌厉杀机。

南疆这盘错综复杂的棋盘上,“隐帅”与“明帅”完成了历史性的联动与布局。

一场针对地鬼巢穴、不臣部落与古老谜团的探查与博弈,即将在赤溪洞的迷雾与传说中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