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翻越秦岭(1/2)

空气涤净了土腥,浸满山野的清冽。

天际线上,那道巍峨的黛青色阴影日益迫近,如洪荒巨垒横亘天地。秦岭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峰峦似剑,林海如墨,在云雾间吞吐着神秘与威严。

“我的亲娘哎……”苏沐禾勒马仰头,将“山清水秀”的幻想砸得粉碎,“这……这简直是接天的墙!咱们真要爬?”

霍去病同时驻马,深眸映着苍茫山色,其中波澜迅速归于沉静。腰腹间钝刀切割般的痛楚无时不在提醒他的脆弱,面上却静若寒潭。

“绕行陇西,路远关多,身份经不起查验。”他声音低沉,斩钉截铁,似说服同伴,更似坚定己心,“秦岭天险,九死一生,反是屏障。追兵料我必不敢行,我偏反其道而行之!” 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定式思维,赌的是己身毅力。

他深吸寒冽山风,令下如山:“前有古道。收敛心神,跟紧,一步不可错。”

赵龙策马在前,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前方愈发狭窄的路径,沉声补充:“管事,观察山势水脉,此乃子午道北口无疑。此道虽非最险,然栈道多年未经大军修缮,破损处极多,需万分小心。” 他的经验判断着前方的危险等级。

王虎则一言不发,直接跳下马,再次蹲下身,如同最耐心的工匠,逐一仔细检查每一匹马的蹄铁是否牢固、鞍具的每一个皮扣是否结实、缰绳的连接处有无磨损。在这生死悬于一线的险途上,任何微小的疏忽都可能酿成大祸。

果然,前行不足数里,最后一点官道的痕迹彻底消失。道路开始紧贴着近乎垂直的悬崖峭壁开凿而成,窄处仅容一马缓缓通过。另一侧则是深不见底的幽暗峡谷,谷底传来沉闷如雷鸣的湍急水声,望之令人头晕目眩,心生寒意。而最令人惊叹且恐惧的是,在那飞鸟难渡的千仞绝壁之上,依靠无数深深楔入岩体的粗大木桩和悬臂支架,一条宛若天梯般的栈道蜿蜒盘绕,倔强地伸向云雾弥漫的深山之中。

这栈道完全由厚薄不一的木板铺就,宽不过数尺,仅容一人一马。因常年风雨侵蚀、冰霜摧折而又缺乏维护,许多木板已经腐朽发黑,边缘长满了滑腻的青苔,踩上去软绵绵的,令人心惊胆战。更有一些地方,木板完全断裂,露出巨大的缺口,直接显露出下方令人心跳骤停的虚空。连接和固定栈道的粗铁索或老藤缆在山风的吹拂下发出持续而痛苦的“嘎吱嘎吱”呻吟,仿佛随时都会解体,将上面的一切抛入深渊。

“下马!”赵龙低喝一声,声音在山谷中激起回响。他率先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稳健如山。

“抓紧缰绳,控好马头!脚步放轻,似猫行!眼睛只看前方和脚下方寸之地,绝对不要向下看!”他的命令短促、清晰、严厉,尤其是针对脸色已经开始发白、呼吸急促的苏沐禾。

苏沐禾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下马背,双脚踩上栈道边缘的瞬间,手心已完全被冷汗浸透。他学着赵龙的样子,将缰绳在手腕上紧紧绕了几圈,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想抓住点什么可以依靠的东西,却只摸到冰冷潮湿、长满苔藓的岩壁。他深吸一口带着崖壁土腥和木头腐朽气息的空气,努力将目光死死锁定在身前霍去病那沉稳挺拔的背影上,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可靠的灯塔。

马蹄踏上栈道的木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每一声都清晰无比,敲打在人的心尖上。栈道随着人和马的重量微微晃动,碎小的石子从边缘滚落,坠入深渊,久久听不到回音。山风从峡谷中毫无阻碍地猛烈上涌,带着湿冷的寒意,吹得人衣袍猎猎作响,身形不稳,必须时刻调整重心才能站稳。

霍去病走在苏沐禾前面,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如同山崖上历经风霜的青松,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定感。但若仔细看去,便能发现他每一步都踏得极其谨慎,脚跟先轻轻试探,确认结实后才踏实全身重量。握着缰绳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突出,泛出青白色。每一次木板的异常晃动、每一次马蹄的细微趔趄,都会猛烈牵扯到腰腹间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额角的冷汗不断渗出,沿着他坚毅的脸颊线条滑落,他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只是偶尔极快地用袖口擦去,以免影响视线。

苏沐禾紧张得几乎忘了呼吸,全部精神都用来控制微微发抖的双腿和感知受惊马匹的每一丝不安躁动。在经过一处特别险要的急转弯时,栈道外侧用竹子扎成的护栏完全朽烂塌陷,脚下承重的木板也塌陷了一角,露出黑黢黢的洞口。苏沐禾的坐骑受惊,本能地向内侧岩壁猛躲,巨大的力量差点将紧贴岩壁的苏沐禾直接挤下悬崖!

“小心!”前面的霍去病仿佛背后长眼,在千钧一发之际低喝一声,同时手臂猛地向后一伸,五指如铁钳般牢牢抓住了苏沐禾的上臂。那只手稳定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将半个身子都已探出栈道的苏沐禾硬生生拉了回来,重重撞在岩壁上。

“多……多谢管事!”苏沐禾惊魂未定,后背紧贴着冰冷的石头,心脏狂跳如同擂鼓,声音都在不受控制地发颤。刚才那一瞬间的失重感和深渊的凝望,让他头皮发麻。

“集中精神。”霍去病松开手,语气依旧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这简单的四个字,却像定心丸一样,奇异地让苏沐禾慌乱的心莫名安定了几分。他重新抓紧缰绳,深吸一口气,继续前行。

这第一日,他们仅在险象环生的栈道上行进了不到十里路。夜幕降临时,他们幸运地找到一处背风的巨大岩石凹陷处,勉强可容四人遮露避寒。苏沐禾顾不上休息,立刻忙着收集枯枝,费力地生起一小堆篝火,烧化雪水,然后小心翼翼地为霍去病检查伤口。解开层层绷带,看到伤口边缘因整日的紧绷、摩擦和拉扯而明显发红,甚至有轻微渗血,苏沐禾心疼得直咧嘴,清洗上药的动作轻柔得不能再轻柔。霍去病全程闭目无声,但那紧绷的下颌线和偶尔抑制不住的极轻闷哼,显示他正在忍受巨大的痛苦。苏沐禾嘴上却故作轻松地安慰道:“没事没事!就是看着吓人,有点发红而已,我这药灵着呢,明天准能好点儿!”

第二日,天色从一开始就阴沉得可怕,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山巅。不久,冰冷刺骨的山雨便淅淅沥沥地飘落下来,随后越下越大,雨水连成线,织成幕,将整个山峦笼罩在一片水汽迷茫之中。

雨水成了新的、更可怕的敌人。栈道的木板被彻底浇透,变得湿滑无比,马蹄踩上去几次打滑,惊得马匹嘶鸣不安,苏沐禾更是连连惊呼,死死抱住马脖子才没被甩下去。雨水很快浸透了他们本就不算厚实的衣衫,冰冷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寒彻骨髓,带走宝贵的体温。霍去病的脸色在灰蒙蒙的雨雾中更显苍白,几乎不见血色,每一次无法抑制的咳嗽都剧烈牵动着伤口,让他额头青筋隐现。但他依然坚持走在最前面,为队伍指引方向。

为了躲避大雨和防止失温症,他们中途不得不放弃赶路,艰难地寻找避雨之所。好不容易发现一个浅浅的山洞,几人挤在里面,听着洞外哗啦啦的雨声,看着洞内滴滴答答的渗水,心情如同天气一样阴郁。这雨一躲就是大半天,行程被严重耽搁。苏沐禾翻出行李中仅有的几块干姜,硬是塞给每人一小块含着驱寒,又将自己那件半干的外袍不由分说地盖在霍去病身上,自己则抱着胳膊缩在洞口瑟瑟发抖。

第三日,天气稍霁,但他们遇到了行程中最大的麻烦——一段长约数十丈的栈道完全塌毁,只剩下光秃秃的、湿滑的悬崖断面和几根孤零零、摇摇欲坠的木桩,像绝望的手臂伸向空中。望着脚下云雾缭绕、深不见底的深渊,连经验最丰富的赵龙和一向沉稳的王虎都紧紧皱起了眉头,面色凝重。

“怎么办?回头?还是找地方绕路?”苏沐禾声音发虚,带着绝望。回头路漫长且可能遇险,绕路?在这茫茫秦岭,何处是路?

霍去病没有立即回答,他沉默地观察了许久,目光如炬,仔细审视着悬崖上方一处看似藤蔓植被覆盖、略显缓和的斜坡。

“从那里试试,”他最终指向那里,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岩体有风化痕迹,或有猎户或野兽长期踩踏形成的微小径迹。”

这几乎是一次垂直的攀爬。他们不得不忍痛舍弃了无法通行的马匹,将它们松散的拴在隐蔽处,留下少量草料,任其自生自灭。每个人仅背负最紧要的行李——药物、少量干粮、水囊和武器。赵龙和王虎抽出佩刀,在湿滑的岩石上小心地凿出浅浅的踏脚点,并用随身携带的长绳将四人牢牢相连,命运在这一刻彻底捆绑在一起。苏沐禾紧跟在霍去病身后,用自己的肩膀和后背,随时准备顶住可能因体力不支或脚下打滑而失足的霍去病。霍去病则将大部分体重依靠在手臂和赵龙他们固定的绳索上,尽量减少腰腹的用力,但每一次抬腿、每一次寻找支点,依然痛得他眼前发黑。这段看似不长的垂直攀爬,他们耗去了整整三个时辰,当最后一人终于气喘吁吁、精疲力尽地爬到塌方栈道的另一端相对平坦的地面时,所有人都如同虚脱般瘫倒在地,浑身被尖锐的荆棘划破无数血口,泥土、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模样狼狈不堪。

他们进入了秦岭真正的腹地——一片几乎未经人迹的原始森林。参天古木遮天蔽日,阳光只能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缝隙,投下斑驳陆离的光斑,林间光线昏暗如同黄昏。脚下是积累了不知多少年的厚厚腐烂落叶,踩上去松软而陷足,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潮湿霉味和草木腐烂的气息。

他们很快就在这绿色的迷宫中迷失了方向,茂密的树林让日月星辰都难以辨认,只能凭着霍去病对地形走势、溪流方向和偶尔瞥见的日影的惊人判断力,艰难地摸索前行。

霍去病的伤势明显恶化了。白日的攀爬耗尽了了他最后的体力,伤口在过度劳累和缺乏妥善处理下,开始发炎、红肿,甚至流脓。他发起低烧,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呼吸急促,有时虚弱得需要赵龙和王虎轮流搀扶才能继续行走。苏沐禾心急如焚,一边努力跟上队伍,一边眼观六路,疯狂地在草丛中、石缝里寻找能消炎镇痛、清热退烧的草药,如黄芩、金银花、连翘等。找到一点,就如获至宝地收起来。晚上宿营时,他顾不上自己极度的疲惫,彻夜不眠,用冰冷的溪水浸湿布巾,不停为霍去病擦拭额头和脖颈物理降温,隔一个时辰就行一次针,试图疏导他体内紊乱的气血,缓解热毒。

霍去病烧的迷迷糊糊间忽然低低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那山……是祁连山……”

为他降温的苏沐禾手猛地一顿,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低头看着霍去病依旧紧闭的双眼和脸上难以掩饰的痛苦,鼻子一酸。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假的……那是假的。真的祁连山,还在西北等着呢。等您好了,咱们去看真的,那才叫气派!”

苏沐禾的话幼稚而直接,却像一股暖流,试图融化那冰封的悲伤。紧蹙的眉头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

篝火跃动,映着苏沐禾年轻焦虑却坚定的脸,也映出霍去病昏睡中痛楚颤动的睫毛。

第四天的黎明并未带来曙光,反而降下浓得化不开的乳白色山雾。水汽浸透了一切,视线被压缩到十步之内,树木在雾中扭曲成诡异的黑影,连鸟鸣都消失了,死寂中只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和脚下踩碎枯枝的声响。

方向感彻底失效了。

“跟紧,别走散了!”赵龙的声音在雾中显得沉闷而遥远。他走在最前,佩刀不断在途经的树干上刻下深深的印记,这是防止在原地兜圈的唯一方法。王虎殿后,警惕着任何可能从迷雾中逼近的危险——无论是人,还是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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