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家书(2/2)
王虎则借着与客栈掌柜、本地小商贩闲聊的机会,流露出对“南疆古矿脉”与“奇花异草”的“浓厚兴趣”。
他声称北方贵人好此风雅猎奇之物,若能寻得珍品,获利极厚。
他甚至还“虚心”向掌柜打听附近有何处古迹传说,或人迹罕至却可能有古物遗留的山谷。
“王管事这是要做古董药材生意了?”掌柜笑着打趣。
“不过是拓宽些门路,碰碰运气。”霍去病笑得像个精明的商人,“这南疆古老相传,地下埋着不知多少宝贝呢。对了,听说官府最近也在查什么古物邪祟?”
掌柜压低了声音:“可不是嘛,县尉老爷前几日还来问过,有没有客人谈论起奇怪的石头像或者老祭坛……我看啊,跟那‘鬼患’悬赏脱不了干系。王管事你们要是进山,可得小心,也顺便帮着留个心眼,要真有什么发现报上去,赏钱少不了。”
王虎连连称是,心中却更加确定,官府对“石眼”的关注与“鬼患”调查深度绑定,且正在借助民间力量撒网。
时间在等待与筹备中悄然流逝。临远城的秋意越来越浓,风中的寒意已有些刺骨。
第四日黄昏,一只羽毛凌乱、带着明显长途飞行疲惫的信鸽,落在了归云客栈后院的隐秘鸽笼中。足环中取出的细小信筒,里面的密信经过苏沐禾用密码本译解,带来了林生的回音。
回信内容颇丰:首先,与山岩部的通商进展顺利,盐铁布匹换取了大量药材、毛皮和一种质地奇特的轻木。山岩部酋长对“汉家商队”的诚信与带来的实惠非常满意,关系日益稳固。
其次,已按照指令,通过山岩部接触了附近两个小部落,开始散布“汉军仁厚,重赏归附”的风声。初步反馈是,一些饱受附近一个强势好战部族欺凌的小部落,对此颇为心动,但仍有疑虑。
最关键的信息在最后:“据山岩部最资深之猎人‘黑岩’透露,约十日之前,其于黑水岭以西‘野猪林’深处追踪鹿群时,曾远远窥见一队约十余人。彼等虽作猎户装扮,然行动间章法严整,进退有据,绝非寻常猎户或山民。装备精良,背负劲弩,腰佩环首刀,虽极力掩饰,然行止气度,疑似汉军精锐。彼等曾向‘黑岩’询问路径,所问方向,正指向几处有‘古祭坛’或‘石人沉睡’传闻的险峻山谷,并愿出高价寻可靠向导。”
“烈因觉其气度不凡,且所问之地凶险,未敢应承,只指了大致方向。彼等为首者,年约四旬,面有风霜之色,气度威严沉凝,似有旧伤在身,行动时左手略显不便。‘黑岩’眼尖,曾瞥见其左手小指,缺了最末一节。”
“断指……”霍去病低声吐出这两个字,眼中骤然爆发出锐利的光芒。那截断指,是路博德身上最独特的标记之一,源于漠北一场惨烈的追击战。天下知晓路博德为此事断指,且知晓断的是左手小指末节的人,屈指可数。
“他竟亲自来了。”霍去病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但更多是一种被强烈认可的震动,以及随之而来的忧虑。
路博德身为西路八万大军的主将,竟轻装简从,亲率最精锐的斥候小队,深入这危机四伏的南疆山林,直抵黑水岭以西!这绝非寻常的侦察。
这说明了三件事:第一,他通过“潜龙”线送出的信和地图,已经安全抵达路博德手中。
第二,路博德不仅收到了,而且给予了最高规格的重视——他亲自前来验证“李定朔”的身份,并实地探查那些霍去病在信中和图上提及的关键地点。
第三,路博德的进军步伐和情报渴求,比他预想的还要急切、还要深入。
这位昔日的部下,用最冒险也最直接的方式,表达了他对“李定朔”就是霍去病这一可能性的震撼,以及对获取第一手南疆情报、抢占先机的迫切。
“他这是以身作饵,也是以身为眼。”苏沐禾迅速分析道,语气凝重,“亲自验证您的身份和情报真实性,同时,他想提前摸清那些‘古祭坛’、‘石眼’的底细。他恐怕也怀疑,这些传说中的东西,是否与某些敌对部族有勾连,甚至可能是南疆抵抗势力的一种秘密据点或精神象征。他想在大军行动前,拔掉这些钉子,或者至少弄清虚实,以免大军开进时遭遇不测。”
霍去病重重地点头,走到地图前,手指在林生信中提到的“野猪林”和那几个有“古祭坛”传闻的山谷之间移动。“博德用兵,向来力求先手,喜出奇制胜,厌恶被动。但他此举……太过行险了。”他的忧虑并非多余,主将亲涉绝地,一旦有失,西路大军群龙无首,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他。”霍去病斩钉截铁,“不能让他再这样无头苍蝇般在深山险地乱撞。我们要把他引向相对安全的路径,并提供我们目前掌握的所有情报。”
他迅速将山岩部提供的最新信息、王虎的风声散布进展、以及他们自己分析的赤溪洞异常,与地图结合。
“‘野猪林’往东北,是‘雾隐谷’,那里有一个着名的‘石人滩’传说。再往东,就是赤溪洞所在的‘蛇盘山’区域。博德小队的目标,很可能是这一线。”他的指尖在地图上划出一条迂回的路线。
“他们人生地不熟,即便有猎人指了大致方向,在复杂山林中也极易迷路或遭遇伏击。”
“我们主动去‘偶遇’。”霍去病下了决心,“以采药商队或探寻古迹的名义,出现在他们可能途经的区域。有断指为记,加上我当面重提河西旧事细节,足以让他瞬间确认。”
苏沐禾补充道:“我们还可以将陈守将的悬赏利用起来。出发前,向县衙递一份更详细的‘线索报告’,就说我们根据多方打听和之前采药所见,怀疑‘鬼患’与赤溪洞附近某些隐秘活动有关,决定组织一次深入探查。这样,我们这次进山就有了官方认可的‘理由’,万一与路将军接触时被其他人察觉,也能有所解释。甚至,或许能借官府之力,间接保护路将军小队,或者至少分散一些注意力。”
“此外,”苏沐禾目光闪动,“报告中可以刻意提及,听说赤溪洞一带不仅有诡异人迹,还有关于‘古老石像眼睛’的传闻,与我们之前听说的‘石眼’相似,我们将一并探查。这既能进一步试探官府对‘石眼’的真实关注度,或许……也能引诱那幕后真正关注‘石眼’的势力有所动作,让我们看清是谁在盯着这东西。”
霍去病看着苏沐禾,眼中露出赞许:“一石数鸟。既为联系博德创造机会,又深化与官府的‘合作’,获取更多信任与信息,还能将‘地鬼’、‘赤溪洞’、‘石眼’这几条线索主动串联起来,置于明处观察反应。就这么办。”
两人立即分头准备。
苏沐禾连夜调配了一批针对瘴气、毒虫、蛇咬和常见外伤的药剂,分装成小巧的皮囊。
又准备了一些便于携带的干粮、盐块和火折。他还特意带上了一套简易的拓印工具和几卷空白的薄羊皮,以备“探查古迹”时使用。
霍去病则精心挑选了随行人员。除了他和苏沐禾,只带两人:一名是之前伪装脚夫的精干旧部,名叫“赵盾”,力大沉稳,精于野外生存和辨识踪迹;另一名则是“老刀”离开后,商行内另一名擅长山地攀爬与潜行侦察的好手,唤作“山猫”。
四人组成一个小型探险队,既不会过于惹眼,又具备足够的自保和应变能力。
同时,霍去病亲自草拟了一份给县衙的“进山探查申请与线索报告”。报告中,他以“李记商行管事王虎”的口吻,先是恭敬表示响应官府悬赏、为地方除害之心,然后详述了近日从往来客商、本地药农处综合得到的线索:有多人提及黑水岭以西、蛇盘山赤溪洞一带,近年时有形迹可疑之外人出没,与商旅失踪时间似有吻合;更有山民谣传,该地深夜偶见奇异火光,并伴有古老歌谣般的声音,与“地鬼”祭舞描述相近。报告最后“顺带”提及,有采药人曾在该区域某处崖壁,见过模糊的、类似巨大石像侧脸的痕迹,上有奇诡纹路,疑似眼窝,但因险峻未能近观,此番进山,若条件允许,也将一并查探云云。
这份报告次日一早便递到了县尉手中,不到晌午,县尉亲自带着两名衙役来到了客栈。
县尉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眼神锐利,仔细打量着王虎:“王管事真是热心肠,这等险地也敢去?”
王虎拱手,扮出几分商人的精明与胆气:“为地方除害,也是为行商清路。况且,若能侥幸有所得,岂不两全其美?”
县尉笑了笑,那笑容有些意味深长:“王管事有心了。陈将军已知晓此事,特命在下嘱咐:山中凶险,务必谨慎行事,保全自身为上。若真有发现,无论大小,速速回报,官府必有重赏,绝不食言。”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尤其是……关于古老石像遗迹之类,陈将军格外关切。此物或许关联甚大,若能查明,功劳不小。”
王虎连连称是,心中雪亮:官府对“石眼”的兴趣,果然非同一般,而且陈守将的重视程度,超出了普通地方治安的范畴。
一切就绪。次日拂晓,天色未明,秋霜覆地。
霍去病、苏沐禾、赵盾、山猫四人,牵着两匹驮着补给的行脚马,悄然从北门离开了尚在沉睡中的临远城,身影很快没入黑水岭苍茫的山色之中。
山路崎岖,林密苔滑,秋日的山林色彩斑斓,却也危机四伏。
赵盾在前开路,手中柴刀砍开过于茂密的藤蔓。
山猫则如猿猴般不时攀上高树或巨石,了望四周,确认方向和安全。
苏沐禾仔细观察着沿途植物,不时采集一些标本,记录特征,完全是一副尽职的“学者”模样。
霍去病则时而查看地图,时而观察地形地貌,将实际所见与心中记忆、情报印证。
他们沿着山岩部猎人提供的隐秘小径,依据王虎信中描述的“野猪林”方向和路博德可能的目标区域,迂回向东北方行进。
霍去病凭借当年千里追袭匈奴练就的、近乎本能的追踪与反追踪能力,以及对人马行迹的敏锐洞察,在进入目标区域的第二天午后,于一处名为“落鹰涧”的溪流旁,发现了异常。
涧水清冽,旁有巨石可避风。霍去病示意队伍停下,他独自上前,仔细勘察。几块石头有被移动过、用以搭灶的痕迹,但灰烬被仔细掩埋,且用了湿土和苔藓,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
附近几棵树的低矮枝桠,有被利刃轻微削砍的痕迹,切口很新,手法干净利落,并非樵夫或猎人所为,更像是军旅中习惯性的标示或清理视线。
“不超过两日。”霍去病抓了一把掩埋灰烬的泥土,在指尖捻开,又看了看树皮的切口,“人数在十到十五之间。方向……”他目光投向溪流上游,那里林木更加茂密,地势逐渐升高,正是通往“雾隐谷”和“蛇盘山”的方向。
“追。”霍去病果断下令。他们不再刻意掩饰行迹,但也并非大张旗鼓,而是以尽可能快的速度,沿着前方队伍可能留下的、极为细微的痕迹追踪。
追踪持续了一整天,深入山林。第三日清晨,他们穿行在一片弥漫着淡淡晨雾的高大杉木林中。雾气如轻纱,遮蔽了视线,也吸收了大部分声音。
忽然,前方极细微的、几乎被雾气吞没的弓弦绷紧声传来,紧接着是极其轻微的金属与皮革摩擦的声响,还有几乎不可闻的、踩断枯枝的脆响——不止一处。
霍去病立刻抬手,示意身后三人止步。他将苏沐禾微微拉向身后一块凸起的岩石旁,自己则上前半步,气沉丹田,用一种不高但清晰、沉稳,足以穿透雾霭的声音朗声道:
“前方可是伏波将军麾下壮士?在下临远行商李定朔,受陈守将所托,探查山中‘鬼患’异状,途经此地,并无恶意!”
他的声音在林间雾气中回荡。
短暂的死寂。
雾气仿佛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