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家书(1/2)
临远城的秋意,仿佛是一夜间骤然转深的。
前几日尚存留着夏末余温的风,如今已彻底染上了萧瑟。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头,卷过街巷的风带着透骨的凉意,肆无忌惮地扫荡着满地黄叶。
城中那几株老槐树,叶子已掉了大半,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颤抖,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是在为远方的故事做着注脚。
“李记商行”的后院厢房里,窗棂纸被风吹得哗啦作响。一盏青铜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将霍去病与苏沐禾的身影拉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桌上摊开的,是一卷经过特殊处理的家书帛卷。外表看,只是普通的商人家信,谈论些北方药材的行情与对游子“李定朔”的牵挂。
但霍去病用指尖沾了少许清酒,轻轻涂抹在帛卷边缘,熟悉的、雄健中带着内敛锋芒的笔迹便逐渐显现——那是他的舅舅,卫青。
信很简短,直奔主题:
“去病,南疆将有大变。朝廷已决意用兵,杨仆东路,路博德西路,扫荡不臣。西南夷腹地虽非主攻,然陛下意在长远,已密令边镇广布耳目,勘察地理民情,为日后设郡县、通商道铺路。临远陈守将悬赏‘鬼患’,实为此意。”
关键在后半段,笔锋有力:
“此乃汝建功良机。借查‘鬼患’之名,深入山林,结交可用部族,查明‘石眼’等异事根源,若能为大军提供关键情报或地方助力,便是扎实功绩。”
最后一句,重若千钧:
“携此南疆勘察抚定之功回长安,汝便有立足之基,重振声威。届时,当年害汝之阴谋,方可寻机彻查,水落石出。务必谨慎行事,珍重自身。舅青手书。”
帛卷在火焰中化为灰烬。霍去病抬起头,眼中凝重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燃的、沉静的决意。
舅舅的信,没有冗长的分析,没有复杂的暗示,只指明了一条清晰的路:在南疆的变局中,用实实在在的功绩,为自己铸造重返长安、清算旧账的阶梯。
他转向苏沐禾,言简意赅:“舅舅来信。朝廷南征在即,陈守将所为是前奏。我们查‘鬼患’,不仅是查案,更是立功——为大军开路、结交部族、查明异象之功。这功绩,是我们日后回长安的敲门砖。”
苏沐禾瞬间领会,却指尖微微发凉,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洞悉命运的复杂寒意。
他知道,史书上那个光芒万丈的冠军侯、骠骑大将军霍去病,在元狩六年之后,便再无只字片语的记载,如同流星彻底隐没于历史的夜空。
后世所有关于他早逝的叹息、未尽的传奇、乃至各种离奇的揣测,都基于这个冰冷的事实——他消失了。
而此刻,这个活生生的、呼吸着南疆潮湿空气、肩背依旧挺直如枪的男人,就站在他面前。
他心中燃烧着的,依旧是大汉将军的责任与舅舅信中指明的、那条充满风险却也可能是唯一生路的功业之途。
他甚至不知道,在另一个维度的记录里,他本该早已“病逝”,或者更准确地说,他的身影早已被历史的帷幕彻底掩盖。
我必须支持他!
这个念头在苏沐禾心中清晰而坚定,不仅是因为这一路走来的情谊与信任,更是因为他亲眼所见、亲身所感的这个霍去病,他的意志、他的才华、他内心深处那份即便遭遇背叛与阴谋依旧未曾完全磨灭的对家国与麾下将士的责任感,都值得他去支持,去帮助他搏一个不同的未来。
历史或许已经书写了一种结局,但此刻,他就在这里,历史正在他眼前、在他脚下被重新编织。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这八个字让苏沐禾平复了自己的心绪,下定决心后:“所以,我们要查得比别人更深,看得比别人更远,提供的价值要足够大。”
“不错。”霍去病此刻亢奋的没能发现苏沐禾的心事,走到地图前,“而第一步,就是联系上路博德。我们的情报和可能的协助,对他的西路大军至关重要,这也是我们功劳的重要组成部分。”
计划迅速成型。目标明确,路径清晰:以查案为名,行立功之实,在这南疆的烽烟边缘,为自己和那些枉死的兄弟,挣一个沉冤得雪的将来。
“不错。”霍去病颔首,“而第一步,便是要联系上路博德。他身为西路主将,若能获得我们提供的精确情报与地方助力,必能事半功倍。而我们助大军之功,也将记上一笔。”
他迅速理清了思路:舅舅的信,指明了方向,也给了他们一个更高层面的目标。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要更加谨慎,也更加有目的性。
“我们需要给路博德传递信息,但必须确保绝对安全,且能让他立刻相信‘李定朔’就是霍去病。”霍去病开始部署,“用只有我和他知道的旧事暗记。同时,动用我最隐秘的那条线……”
夜色已深,青铜灯盏内的灯油添了又添。
霍去病坐于灯下,铺开一张细腻的素帛,凝神静气,提笔蘸墨。
他没有使用任何军中通用的密码,也没有使用复杂的暗语,笔尖落下,写下的仿佛是寻常故友间的叙旧信札。
“博德将军麾下:河西一别,倏忽数载。闻将军领西路之师,旌旗南指,英风不减当年,定朔虽身在南疆行贾,亦与有荣焉……”
他的笔锋沉稳,回忆起几场旁人绝不知晓细节的旧战。
“犹记漠北之役后,于受降城东三十里之野马川畔,将军与定朔赌射落单胡骑,约定以腰间新得之玉带为彩。是日风沙眯眼,将军一箭贯其喉,却因坐骑惊嘶,险坠马下,幸得定朔援手……事后将军抚断指苦笑‘一箭换一救,彩头抵了,玉带还是我的’,彼时朗笑,仿佛昨日。”
这是只有路博德与他才知道的私密往事。那断指,正是路博德救陷阵校尉时所伤,而赌射细节、玉带彩头、甚至“一箭换一救”的玩笑话,外人绝无可能知晓。
信的内容继续流淌,笔调看似轻松怀旧,实则将关键信息暗藏于字里行间。
“今游商南疆,见黑水岭以西,山川险峻,瘴疠弥漫,然并非尽是荒蛮闭塞之地。如黑水岭东北之山岩部,其酋颇有见识,慕我汉家文物,常言‘若能得通商路,愿为汉家守此山林门户’。此等部族,若能善加抚慰,引为臂助,则大军开进之时,必能省却许多周折。”
“此地蛮部,习性各异。有悍勇好斗者,常据险要之谷,如‘赤溪’、‘鬼嚎’诸洞;亦有狡黠多疑者,惯于利用古老传说与诡异秘术,蛊惑人心,行踪莫测。定朔以为,剿抚贵乎神速且得当,若能明其虚实,辨其真伪,雷霆一击与怀柔招抚并用,则西南腹地可定矣。”
这便是将山岩部作为可争取力量的情报,以及关于“地鬼”可能利用传说、盘踞险地的暗示,自然地融入其中。
信的末尾,霍去病笔锋微顿,写下看似感慨实则至关重要的两句:“南疆事杂,耳目众多,定朔偶有听闻,西路斥候已近黑水岭西,将军用兵神速,可见一斑。唯盼将军珍重,昔年旧伤处,阴雨寒湿,还望多加留意。”
这既是对路博德可能已派斥候前来的推测与印证,也是用“旧伤”这一极具个人色彩的细节,作为最后一道身份确认。
信写毕,墨迹待干。霍去病又取过一张稍厚的皮纸,凭借自己这些时日的记忆、勘察所得,以及苏沐禾从各种渠道汇总的信息,开始绘制一幅简要的形势图。
他笔法简练而准确,勾勒出黑水岭至临远城一带的主要山脉走向、河流分布。
在几处关键隘口,如“一线天”、“断肠峡”,用特殊符号标记。标注出几处已知的、稳定的水源地。对于部族,他重点标明了山岩部的大致活动范围,并在其旁用小字注明“亲汉,可通商,熟知山林”。对于其他几个略有听闻的部族,则用不同符号表示其态度不明或可能有敌意。最后,在赤溪洞附近,他画了一个圈,旁边没有文字,只用极细的笔触勾勒了一个类似眼睛的简易符号。
这封信与这张图,本身并不包含任何直接的军事指令或敏感信息,即便落入他人之手,也可解释为一名精明商人基于见闻给旧友的建议。但对于路博德而言,信中提及的旧事细节、断指旧伤、以及地图上标注的关键地点和山岩部的信息,无一不是强烈的信号——这绝非普通商人所能知、所能为。
“信与图,需分开存放,但必须确保一同送达。”霍去病将信仔细卷好,用特制的薄蜡封口,盖上他作为“李定朔”的私印。地图则折叠成小块,用另一层油布包裹。
他唤来那名深夜传递卫青密信的心腹。此人名唤“老刀”,并非军旅出身,而是霍去病早年游历江湖时结交的生死兄弟,身手诡秘,精于潜行匿迹,身份极为隐秘,连霍去病军中旧部也大多不知其存在。
“老刀,”霍去病声音压得极低,“此信与图,需送至伏波将军路博德手中,必须他亲启。”
老刀面无表情,只重重点头,将信与图贴身藏好,甚至没有多问一句,身形一晃,便如融入阴影般从后窗悄然消失,连风声都未惊动太多。
送走老刀,霍去病并未停歇。他转向苏沐禾:“给林生追加指令。用新密码,告知他朝廷南征大略已定,西路大军将至。强调与山岩部合作的政治意义已不同往日,乃是为朝廷经略西南提供支点,务必巩固关系,取得其更深信任。”
苏沐禾立刻铺开密码本和信纸,开始编译。
霍去病口述:“命林生,以扩大商贸为名,接触山岩部所知的、位于西路大军可能途径区域的其他部落。不必直接提及大军,只散布‘汉军南下,只诛首恶,重赏归附,愿通商贾、教耕织’之风声。同时,留意这些部落对‘地鬼’、‘石眼’等传闻的态度,是否有异常交易或人员往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让他通过山岩部,尽可能搜集黑水岭以西,尤其是赤溪洞附近的地形细节、传说故事,任何关于‘古老祭坛’、‘沉睡石人’、‘地下暗河’的传闻,无论多荒诞,都记录下来,尽快传回。”
苏沐禾笔下如飞,将指令转化为复杂的密码符号。这封信将通过客栈的鸽笼,以商行核对货单的名义,发往王虎处。
信鸽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悄然从归云客栈后院的隐秘处振翅飞走,融入灰蒙蒙的天际。
接下来的几日,霍去病与苏沐禾并未被动等待回音。他们开始更积极地“经营”自己在临远城的人设。
苏沐禾的“医术”被有意无意地宣扬出去。他“偶然”治好了客栈掌柜陈年风湿的疼痛,又“恰好”用带来的北方药材,帮一位前来收购皮货的商人缓解了水土不服之症。
很快,“李记商行那位懂医术的苏大夫,尤其擅长调理瘴疠之疾和疑难杂症”的消息,便在客栈往来客商和附近街坊间小范围流传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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