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自欺欺人(2/2)

张茂则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恳切地看着赵祯:“臣并非是故意隐瞒,元生他姓梁,是当年梁家的孩子。”

见官家站起身,张茂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臣有罪!臣得知此事虽早,却却不知如何开口,臣知官家一直藏着当年两家出殡时的纸钱,对梁家……”

“梁元生的身世,”赵祯打断了他,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

他慢慢踱步到张茂则面前:“早在他被发配从军时,朕便知道了。”

“你的这点心意,不想朕为难,朕是明白的。”

官家仁慈。

张茂则眼眶骤然一热,喉头哽咽,重新低下头去。

赵祯没有再看他。

他踱步到殿宇中央,负手而立,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叹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了,茂则,你是知道的,朕不曾有一日,放下心中对母亲的愧疚。”

“朕甚至不敢想她,不敢去拜她,在朕得知元生的身世后,朕就有些羡慕他。”

他转过身,看向跪在地上的张茂则,眼中是难以掩饰的落寞与深深的自嘲,“你看,这梁家的孩子,能替母报仇,也能把恶人入罪,何等的淋漓酣畅!便是中间有违逆之处,受些苦楚,充军边陲,又如何?他心中定是比朕要舒坦百倍!”

“官家!”张茂则急忙膝行转向赵祯,言辞恳切,带着心疼,“官家岂是为自己!官家身上的担子太重,系着天下万民……”

“若是朕当初便一意孤行去见母亲……”赵祯突然打断他,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的质问。

他几步走到张茂则身前,紧紧盯着他,“你说,大娘娘会怎么样?”

他不等张茂则回答,语气愈发激烈:“她会寻机会废了朕?还是会加害母亲?亦或是……故意乱政?”

张茂则浑身剧颤,将头死死埋下,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连呼吸都屏住了。

这等关乎朝局根本的惊天之言,他如何敢答?

赵祯见他如此情状,也并不动怒,只是那目光渐渐冷却下来,化作一片悲凉。

他抬起头,声音飘忽:“大宋又如何?百姓又如何?”

说完,他颓然垂下广袖,自嘲地嗤笑一声。

“这么多年!朕怕这个,顾惜那个,不敢任性,不敢肆意的喜欢和厌憎!可结果呢?还是要地震!还是要雪灾!还是有成千上万的难民冻死饿死!”

“天意!天意!你告诉朕,天意究竟是为何?!它究竟要让朕如何?!”

他转身一掌狠狠拍在紫檀木御案上!

然后仿佛脱力一般,沿着桌沿,缓缓滑坐。

“官家!”张茂则再顾不得许多,想要上前搀扶。

赵祯声音颓然:“你可知道叔父病重的时候,拉着朕的手说,近年皇子公主连殇,怕是朕未能对母尽孝的缘故,是上天降下的惩罚……”

他摇着头,脸色苍白:“他说他当年冒死告知朕,生母所在,生母患病,就是想让朕能全人子孝道,去叫声‘娘’,亲手服侍一碗汤药……可朕没有去。”

“朕依旧对大娘娘百依百从……连生母过世……都只能假装不知。”

“官家!”张茂则膝行到赵祯身前,仰望着他,眼中含泪,急切道,“臣议论亲王,自是万死之罪!但是臣此刻必须得直言!官家是知道的,八大王最是憎恨章献太后,他当年告密,便未必没有私心!如今他久病缠身,心智昏聩,更是沉迷于占卜星象之说,其言……其言怕是不能尽信,更多是出于私愤啊官家!”

赵祯抬起泪眼,眼中是迷茫和痛苦:“宴先生当年他明知实情,却在为朕生母撰写神道碑文时,不敢点明身份,叔父说他是个谄媚大娘娘的小人……可如今,朕却以他为相,位居中枢这是寒了母亲在天之灵,是朕不孝,这才招致天怒,报应在了朕的儿女身上!”

张茂则连忙继续劝解,语气愈发恳切:“宴相公当年亦曾数度因忤逆太后意思而被贬斥,并非一味阿谀奉承之辈。神道碑文之事,牵涉甚广,或有不得已之苦衷。官家,八大王之言实不可取!官家孝顺长辈,仁厚之心,不愿忤逆反驳便罢,万万不可因这等虚无缥缈、且包藏祸心的言语而自苦伤身啊!”

“占卜也罢,星象也罢……谶纬之言,朝堂纷争,究竟谁能让朕确知,什么是真正的天意?!”赵祯擦去脸上的泪水。

“若知天意,让朕为国受罚也罢,为民担苦也罢,所有的罪与罚,都着落在朕一人身上便是!朕甘之如饴!可为何……为何要连连夺走朕的儿女!他们还那么小,他们有什么罪过?!”

他闭上眼,极度痛苦。

那日慈云庵中的签文‘’‘云开月朗’,‘芝兰玉树’……

或许,真的只是朕心有所念,产生的幻觉吧。

自欺欺人罢了……

看着官家如此怅然自伤的样子,张茂则心中酸楚,正欲再寻些话语竭力宽慰,忽然,殿门外再次传来内侍通传声。

张茂则忙将搀扶着官家起身坐回去。

待稍作整理,张茂则才扬声道:“进来。”

进来的一名身形精干的侍卫。

正是赵祯之前派去暗中护卫朱曼娘宅院的那一队人的统领。

赵祯此刻心神俱疲,淡淡地问道:“何事?”

那侍卫面带难色,犹豫了一下,才硬着头皮,压低声音道:“启禀官家……朱娘子那边出事了。”

赵祯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依旧没什么反应,只是重复道:“嗯?”

侍卫深吸一口气,禀报道:“有人有人到朱娘子府上,说是要抓逃妾!”

“什么?”赵祯似乎一时没能理解这几个字的含义。

侍卫只得将话彻底挑明:“是朱娘子夫家的人!来抓她了!”

夫家?!抓逃妾?!

赵祯身体猛地一僵,瞳孔震惊的收缩。

朱娘子不是个柔弱无助、带着两个孩子艰难求存的寡妇吗?

他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蹭’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了一阵风。

“备轿!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