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熔炉(2/2)
而我,黄大山,那双曾经只会拉二胡、干农活的手,此刻要学习如何握枪,如何装卸那沉重冰冷的“汉阳造”老套筒步枪。子弹是珍贵的,实弹射击训练只有可怜的一次,每人三发子弹。我抱着那杆比我命还沉的铁家伙,学着瞄准,手指僵硬地搭在扳机上。脑海里浮现的,不是靶子,而是爹娘无助的脸,是日军飞机扫射的火舌,是路边那些残缺的尸体。这枪,将来要对准谁?我又能否扣得下扳机?
训练的核心,是“磨掉你们的匪气”和“培养对长官的绝对服从”。我们被命令在满是碎石的地上匍匐前进,直到手肘和膝盖血肉模糊;我们被逼着互相殴打,美其名曰“培养血性”;我们甚至被强迫围观一个试图逃跑的壮丁被当众枪决。那声枪响,像重锤一样砸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上,将最后一点反抗和逃跑的念头,彻底砸碎。
“看见没有?这就是逃兵的下场!”刘阎王恶狠狠地扫视着我们,“到了战场上,谁敢后退一步,老子亲自毙了他!”
饥饿和疾病是更大的敌人。每天的口粮少得可怜,通常是两个掺着沙子和糠皮的窝窝头,或者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很多人开始拉肚子,发烧,但得不到任何有效的治疗。身体虚弱倒下的,就被像垃圾一样拖到营地角落,任其自生自灭。每天早上,都会有尸体被抬出去,草草掩埋。
我们三个紧紧抱团,像寒冬里互相依偎取暖的刺猬。二蛋会把偷偷藏下的、相对完整一点的窝窝头分给我们;万全会利用他识字的优势,偶尔帮文书打杂,换取一点额外的食物或药品;我则会在夜深人静,所有人都疲惫睡去后,用极低的声音,哼唱起熟悉的黄梅戏曲调。那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旋律,成了我们在这人间炼狱中,唯一的精神慰藉,提醒着我们,我们曾经是人,有名字,有家乡。
“大山,你说……咱们还能回去吗?”一天夜里,二蛋望着棚顶漏下的冰冷月光,突然闷声问道。
万全在黑暗中接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能!一定要回去!但不是像丧家之犬一样逃回去。我们要活着,要看着鬼子被打跑,要看着这狗日的世道变个样子!”
我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是的,要活着。无论多苦,多难,都要活下去。为了爹娘,为了彼此,也为了心中那点尚未完全熄灭的、对光明未来的微弱期盼。
这个混乱、肮脏、充满暴力和死亡威胁的新兵营,就像一座巨大的熔炉,正在用最残酷的方式,淬炼着我们这些被迫投入其中的铁料。有的人碎了,化了,成了被丢弃的渣滓;而我们,黄大山、朱二蛋、邓万全,这三个来自保康县的泥腿子,正在这血与火的熔炉中,艰难地、顽强地塑造着属于自己的坚韧和意志。
训练终于接近尾声。我们被重新编队,发放了少量的实弹。刘阎王站在队列前,做着最后的“动员”。
“兔崽子们!你们的运气来了!前线吃紧,你们马上就要开上去!记住老子教你们的!见到鬼子,就给老子往死里打!谁要是怂了,做了孬种,别说鬼子,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知道,真正的考验,马上就要来了。我们不再是壮丁,不再是新兵,我们即将成为士兵,走上那个用鲜血和生命浇灌的战场。我的兄弟在我身边,我的枪在我手中,尽管它如此沉重,如此冰冷。
熔炉的淬炼即将结束,而血与火的战场,正等待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