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呼啸悬崖(1/2)

第一章 呼啸悬崖

夜色如同一张被遗忘在世界尽头的黑色天鹅绒幕布,垂挂在悬崖与天空的交界处。风——那永不停歇的、带着某种古老哀愁的风——正从深不见底的峡谷中呼啸而上,仿佛整个大地都在用一种无法被理解的语言诉说着什么。

在这样一个被时间遗忘的夜晚,在这样一处连星辰都不愿多作停留的荒凉之地,一个渺小的身影正在岩石嶙峋的山径上缓慢前行。

那是一位骑士。

他的身躯小得几乎可以被夜色吞噬,白色的外壳在黑暗中泛着微弱的、近乎透明的光泽,像是某种在深海底部才会生长的苍白真菌。他手中提着一盏萤火虫灯,那些被囚禁在玻璃球体中的微小生命发出幽绿色的荧光,在风中摇曳不定,为这位孤独的旅人照亮前方不过三尺的道路。

悬崖的边缘就在他左侧不足一步之遥的地方。那里是虚无,是深渊,是一个连回声都会迷路的黑暗漩涡。偶尔会有碎石从他的脚下滚落,消失在那看不见底的黑暗中。很久很久之后才传来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回响,仿佛那声音必须穿越无数个被遗忘的世纪才能抵达这个世界的表层。

但小骑士——我们姑且这样称呼他——从未因此而犹豫或退缩。他的步伐始终保持着同一种节奏,不急不缓,像是在丈量某种早已被命运标注好的距离。

他已经走了很久很久。

久到连他自己都记不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踏上这条道路的。又或者说,他本就不具备记忆这种奢侈的能力。他只是在走,因为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在他的内心深处——如果他拥有内心的话——用一种既温柔又残酷的方式牵引着他,让他无法停下脚步。

那召唤来自远方,来自地底,来自某个他从未见过却又无比熟悉的地方。它不通过声音传递,不通过光芒显现,而是直接在他的存在核心处发出脉动,像是第二颗心脏的跳动,像是血液在血管中的流淌,像是某种比生命本身更加根本、更加原始、更加无法抗拒的驱动力。

雪开始飘落了。

起初只是零星的几片,在萤火虫灯的光晕中显现出短暂的存在,然后便消失在夜色中,仿佛它们从未真正降临过这个世界。但很快,雪花变得密集起来,它们从看不见的天空深处纷纷扬扬地落下,像是某个被遗忘在云层之上的神明正在撕碎一本记载着古老哀伤的书籍,任由那些破碎的文字随风飘散。

雪落在小骑士白色的头颅上,落在他黑色的披风上,落在那盏摇曳的萤火虫灯上,然后融化成细小的水珠,在荧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如同泪水般的光芒。

道路变得更加崎岖了。那些在白天看起来或许还算平整的岩石,此刻在雪的覆盖下变得湿滑而危险,每一步都可能是一次与死亡的轻声对话。但小骑士依然前行,他的骨钉——那把与他身形同样瘦小的武器——在他的背后随着步伐轻轻摇晃,发出金属与金属碰撞时那种低沉的、几乎像是叹息的声音。

风越来越猛烈了。

它不再仅仅是呼啸,而是开始咆哮,像是某种被囚禁了千万年的野兽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雪花在风中旋转、飞舞,形成一个又一个短暂的漩涡,那些漩涡在萤火虫灯的光芒中显现出诡异的形状,有时像是巨大的手掌,有时像是张开的巨口,仿佛随时都会将这个渺小的旅人吞噬殆尽。

小骑士不得不放低身体,让自己的重心更接近地面。他的披风在风中疯狂地拍打着,发出如同旗帜被撕裂时的尖锐声响。每前进一步都需要耗费比之前多得多的力气,每一次抬脚都像是在对抗某种看不见的巨大压力。

但就在这时,就在风雪最为猛烈的时刻,就在黑暗似乎要将一切都吞没的瞬间,小骑士看见了光。

那是远方的光。

微弱的、摇曳不定的、几乎可以被忽视的光,但它们确实存在着,像是被钉在黑暗幕布上的星点,又像是在暴风雨的海面上挣扎求生的萤火。那些光芒在风雪中若隐若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它们也在犹豫是否要让这位孤独的旅人看见自己的存在。

小骑士停下了脚步。他举起那盏萤火虫灯,让它的光芒照得更远一些,虽然这样做几乎没有任何意义——萤火虫的荧光在这样的暴风雪中能够抵达的距离不会超过一个巴掌的长度。

但他看见了。

那些光芒来自于建筑物,来自于人类——或者说是虫子——的居所。它们散落在远处的山谷中,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聚落。那些建筑物大多已经破败不堪,屋顶塌陷,墙壁倾斜,像是被遗弃在时间褶皱中的残骸,但仍然有几扇窗户中透出微弱的灯光,证明着这里并非完全的死寂。

这就是德特茅斯。

那个曾经繁华但如今早已衰败的村庄,那个被遗忘在王国边缘的最后一处人烟。

小骑士重新迈开了步伐。他的脚步似乎变得轻快了一些,虽然这种变化微小到几乎无法被察觉,但它确实存在着,像是某种久违的希望在他那空洞的躯壳内部悄然萌芽。

道路开始向下延伸,坡度变得陡峭。雪在他的脚下发出细碎的、如同叹息般的声音,每一步都在诉说着这片土地的苍凉与孤寂。他的脚印在身后留下一连串痕迹,但很快就被新落下的雪花填满,仿佛他从未经过这里。

当他终于抵达那些建筑物附近时,暴风雪已经渐渐平息。雪花依然在飘落,但风不再咆哮,它变得温和了,像是一位疲惫的老人在经历了漫长的愤怒之后终于选择了沉默。

小骑士站在村庄的入口处,凝视着眼前这个被时间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地方。

德特茅斯就像是一具被剥去了皮肉的骸骨,只剩下最基本的轮廓来证明它曾经存在过的事实。那些房屋大多已经坍塌,木质的横梁裸露在外,在风雪中发出腐朽的气息。街道——如果还能称之为街道的话——上堆积着厚厚的积雪,覆盖了所有的痕迹,让人无法分辨哪里曾经是道路,哪里曾经是房屋的地基。

一根破碎的指示牌歪歪斜斜地立在路边,上面的文字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只能依稀看出几个扭曲的符号,像是某种古老的咒语,又像是被遗忘的警告。

但仍然有生命的迹象。

从一扇半掩的门缝中,透出昏黄的灯光,还有柴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如果仔细倾听的话,还能听见某种低沉的、像是在自言自语的声音。

小骑士走向那扇门。他的脚步在雪地上留下清晰的印记,那些印记很快就被新落下的雪花填满,仿佛他从未经过这里。他在门前停顿了片刻,萤火虫灯在他手中摇晃着,那些被囚禁的微小生命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种不安,它们发出的荧光变得更加微弱,像是在试图隐藏自己的存在。

小骑士推开了那扇门。

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像是某种垂死的动物在发出最后的哀鸣。屋内的温暖气息立刻涌了出来,裹挟着木材燃烧的烟雾、陈旧布料的霉味,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属于时间本身的气息。

壁炉中的火焰在门被推开的瞬间剧烈地摇曳起来,仿佛在欢迎这位不速之客,又或者是在警告他不要打扰这里的宁静。火光在墙壁上投下摇晃不定的影子,那些影子扭曲变形,像是在演绎某种古老的戏剧。

屋内只有一位居民。

那是一只年迈的虫子,身躯佝偻,外壳上布满了岁月留下的裂纹,像是一件被使用了太久太久的陶器。他坐在壁炉边的一把摇椅上,身上裹着厚厚的毛毯,那些毛毯的颜色早已褪成了灰白色,边缘处露出磨损的丝线。

他的眼睛是浑浊的,像是被雾气笼罩的湖面,但当他看向小骑士时,那双眼睛中却闪过一丝清明,一丝惊讶,以及一丝难以言说的悲伤。

老虫子开口了,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回声,又一个旅人。又一个被那个地方召唤的旅人。

小骑士没有回答。他只是站在那里,手中的萤火虫灯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光芒,照亮了他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孔——那是一张白色的、光滑的、仿佛从未被任何情感触碰过的面孔,上面只有两个深邃的黑色空洞,那或许是眼睛,又或许只是通往虚无的入口。

老虫子——他的名字是埃尔德巴格,虽然在这个被遗忘的村庄里已经没有人会记得或在意这个名字——从摇椅上缓慢地站起身来。他的动作艰难而迟缓,每一个关节的移动都伴随着细微的咔嚓声,像是某种精密但已经锈蚀的机械装置在勉强运转。

他走到一个布满灰尘的架子旁,从上面取下一个陶罐,又从罐子里倒出一些干燥的草药,放进一个破旧的茶壶中,然后将茶壶放在壁炉边加热。

坐吧,他说,虽然屋内并没有第二把椅子,你一定走了很远的路。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是如此。他们从世界的各个角落赶来,被某种他们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东西牵引着,就像飞蛾扑向火焰,明知道那会烧毁他们,却依然无法抗拒。

壁炉中的火焰噼啪作响,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影子。那些影子扭曲变形,像是在演绎某种古老的戏剧,又像是在讲述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你知道吗,埃尔德巴格继续说道,目光凝视着火焰深处,仿佛在那跳动的光芒中能够看见过去的幻影,这个村庄,德特茅斯,曾经是通往圣巢王国的门户。那是一个伟大的王国,一个光辉灿烂的王国,一个让所有见过它的人都会终生难忘的王国。

他停顿了一下,从壁炉中取出已经烧开的茶壶,将热气腾腾的液体倒进一个裂开了纹路的杯子里。那液体是深褐色的,散发出某种苦涩而复杂的香气。

虫子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他的声音中带着怀念,商人、学者、冒险家、朝圣者。他们带来货物,带来知识,带来梦想,也带来希望。德特茅斯的街道上永远熙熙攘攘,旅馆里永远客满,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繁荣的气息。

但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埃尔德巴格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带着一种无法掩饰的哀伤,瘟疫来了。那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一场没有人能够预料或阻止的灾难。王国中的虫子们开始发疯,他们的眼睛变成了橙色,身体里流淌出诡异的液体,心智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侵蚀殆尽。他们互相攻击,互相残杀,整个王国变成了一座活生生的坟墓。

老虫子举起那杯冒着热气的茶,但并没有喝,只是让它在手中停留着,让那点温暖传递到他布满皱纹的手掌上。

苍白之王——那位曾经统治圣巢、赐予我们智慧与文明的伟大存在——下令封锁了所有通往地下的入口。他想要将瘟疫限制在王国内部,想要保护外面的世界不受侵害。但那又有什么用呢?瘟疫无视了所有的封锁,它像雾气一样渗透进每一条裂缝。最后,连国王自己也消失了,带着他那座白色的宫殿,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了,仿佛他从未存在过。

埃尔德巴格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些破败的墙壁、坍塌的屋顶、空荡荡的街道。

现在,圣巢只剩下废墟。那些曾经辉煌的城市、壮丽的建筑、繁华的街道,全都变成了腐朽的遗迹。而德特茅斯就是那个伟大王国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点痕迹。我们是幸存者,但也是被遗忘者。我们活着,却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活着。

屋外,风又开始呼啸起来,雪花拍打在窗户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无数微小的生命在敲击着玻璃,请求被允许进入这个温暖的避难所,又像是死去的灵魂在哀求活着的人不要忘记他们。

但你不是来听我这个老头子唠叨的,对吗?埃尔德巴格突然转向小骑士,那双浑浊的眼睛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你是来寻找那个古井的。村庄中央有一口古井,那是通往圣巢唯一还开放着的入口。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像你这样的旅人来到这里,然后跳进那口井,消失在黑暗中。有些人说他们听到了召唤,有些人说他们在寻找宝藏,还有些人什么都不说,就像你一样,只是默默地走向那个深渊。

埃尔德巴格终于喝了一口茶,那液体在他干裂的嘴唇间流淌,留下深色的痕迹。

我不知道那下面究竟有什么在召唤你们。也许是财富,也许是知识,也许是某种更加深刻的东西。但我知道一件事——很少有人从那下面回来。那些回来的人,眼神都变了,他们看起来像是见过了不该被凡人看见的东西,像是触碰了某种禁忌的真相。

古井就在村庄的中心,你不会找不到的。那是这个村庄唯一还保持完整的建筑,仿佛有某种力量在刻意保护它,让它免于时间的侵蚀。井口很大,大到可以吞下一个成年虫子的身体,井底深不见底,黑暗得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

如果你真的决定要下去,老虫子的声音变得异常严肃,那么记住我的话:圣巢不是一个会欢迎你的地方。那里充满了危险、疯狂和死亡。那里的虫子已经不再是虫子,而是被某种可怕的东西驱使着的行尸走肉。那里的道路曲折复杂,像是一个巨大的迷宫,专门设计来让闯入者迷失其中。那里的黑暗是活着的,它会吞噬你的光,吞噬你的希望,吞噬你存在的一切证据。

小骑士依然没有说话。他只是站在那里,手中的萤火虫灯在黑暗中发出微弱而坚定的光芒,像是某种无声的回答,又像是某种无法被动摇的决心。他的身影在火光的映照下被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墙壁上,形成一个扭曲的、几乎不像是虫子的剪影。

埃尔德巴格叹了口气,那是一声深长的、饱含了太多无奈与疲惫的叹息。

去吧,他说,去做你必须要做的事情。也许你会找到你要寻找的东西,也许你只会找到死亡。但无论如何,那都是你的命运,不是我这个老头子能够改变的。

小骑士转身走向门口。就在他的手触碰到门把手的瞬间,埃尔德巴格又开口了,声音中带着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颤抖: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真的在下面找到了什么,找到了关于那个王国的真相,关于那场瘟疫的真相,那么请你记住:有些真相是不应该被知道的。但如果你仍然想要知道,如果你的意志足够坚定——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小骑士以为他不会再继续说下去。

那么请告诉那些逝去的灵魂,告诉那些在黑暗中徘徊的幽魂,告诉那个曾经辉煌但如今只剩废墟的王国:还有人记得它。还有人记得它曾经存在过,曾经辉煌过,曾经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

小骑士推开了门,走进了风雪之中。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将那温暖的光芒和老虫子的声音一起隔绝在外。他重新站在了德特茅斯的街道上,站在这个被遗忘的村庄的中心,站在通往未知命运的交叉路口。

雪还在下,但风已经停了。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仿佛连时间本身都屏住了呼吸,在等待着什么即将到来的事情。

小骑士举起萤火虫灯,让它的光芒照亮前方的道路。在那光芒所及之处,他看见了村庄中央的那口古井。

那是一个圆形的石质结构,边缘雕刻着早已模糊不清的符文和图案,那些图案看起来像是某种仪式的记录,又像是某种警告的标志。井口很大,正如埃尔德巴格所说的那样,大到足以吞下一个成年虫子的身体。井沿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但井口本身却没有任何冰雪的痕迹,仿佛有某种温度从井底升腾上来,将所有试图靠近的寒冷都融化殆尽。

小骑士走到井边,凝视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

那黑暗是纯粹的,是完整的,是一种连光都会被吞噬的绝对虚无。如果他跳下去,他将会坠落很久很久,久到足以让他忘记天空是什么样子,忘记光明是什么感觉,忘记他曾经站在地面上的那个瞬间。

但在那黑暗的深处,在那无尽坠落的尽头,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他。

那是一种召唤,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召唤。它不通过声音传递,不通过光芒传递,甚至不通过任何可以被感知的方式传递,它只是存在着,在他的意识深处,在他的本能深处,在他那空洞的灵魂深处,用一种既温柔又残酷的方式告诉他:

回来。

回到你诞生的地方。

回到你命运开始的地方。

回到那个将你遗弃但又无法忘记你的地方。

小骑士没有犹豫。

他纵身一跃,跳进了那口古井,跳进了那绝对的黑暗,跳进了通往圣巢王国的深渊。萤火虫灯在他手中摇晃着,那些微小的生命发出惊恐的荧光,但那光芒很快就被黑暗吞没,就像一滴水珠落进无边的大海。

下坠。

无尽的下坠。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空间在这里失去了边界,就连存在本身都变得模糊不清。小骑士在黑暗中坠落,他感觉不到风,感觉不到重力,感觉不到任何能够证明他仍然活着的东西。他只是在坠落,不断地坠落,仿佛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他全部的存在。

但在某个无法被确定的瞬间,在某个既可能是一秒钟也可能是一万年的时刻,他看见了光。

那是破碎的光,是扭曲的光,是从记忆深处渗透出来的光。那些光芒在黑暗中闪烁,形成一幅又一幅支离破碎的画面:

一座白色的宫殿,在阳光下闪耀着圣洁的光辉。

一位身披长袍的国王,站在高处俯瞰着他的王国。

一群欢呼的虫子,在繁华的街道上来来往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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