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夜中基座(2/2)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自己拿着水瓶的手上,那双手曾操作过精密仪器,绘制过结构图,也握过枪,下过致命的指令,“更多的时候,是利用这个身份和项目接触到的上下游企业、国际供应商、派驻的各国科研人员……获取情报,评估风险,建立联络点或监视目标。”她的语气平淡无波,像在陈述一份技术报告的最后一项附录。

顾三平却从这平淡中,听出了一丝极淡的、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怅然。

她曾以工程师的身份,触摸过这座人类奇迹蓝图的一角,计算过它的骨骼能承受多少压力,推演过如何保护它的核心秘密。

但那些触摸、计算和推演,最终留下的,并非创造的成就感或参与的荣耀,而是任务所需的冰冷数据和潜在威胁的评估报告。她与这座塔,与这座城,始终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任务”滤镜。

“但它毕竟立起来了。”顾三平说,声音不大,像是安慰她,也像是想说服自己心底某种莫名的不安,“不管底下暗流有多汹涌,有多少人想把它当成靶子或者筹码……它本身,至少代表着人类想挣脱重力、望向更远地方的那点心思。这种心思,不全是坏的,也不该被诅咒。”

顾三平想起了父亲顾顺,那个将大半生奉献给航天相关事业的男人,他的执着里,肯定也有这份心思。

沈丽芸侧头看了他一眼,窗外流转的红光恰好掠过她的眼眸。她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赞同,只是静静看了他两秒,然后很轻地“嗯”了一声,重新将视线投向窗外。那一声“嗯”里包含的东西太复杂,顾三平一时无法解读。

巴士正好行驶到一段与基座某个巨大施工平台近乎平行的高度。平台从主塔身侧面延伸出来,像一个钢铁铸造的广阔广场。

上面,数台如同史前巨兽骨架般的工程机械臂正在慢速、精准地移动,进行着夜间调试或维护作业。机械臂末端与塔身接触点时,爆发出大团大团璀璨的焊接火花,如同短暂怒放的、橙红色的钢铁之花,旋即碎裂成无数光点,簌簌坠入下方黑暗深邃的海湾,瞬间被吞没。

那景象充满了力与美,但也透着一种工业的残酷与孤独。

“看!有运输机下来了!从那么高的地方!”伊琳娜的注意力总是能迅速被移动的光点吸引。

只见更高的夜空中,几个原本静止或缓慢移动的光点突然改变了轨迹,开始下降。

它们由远及近,逐渐显露出流线型、带有垂直起降矢量喷口的机体轮廓。那是专门用于往返于地面基地和数万米高空同步轨道施工平台的“天梯”垂直起降运输机。

它们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精准而稳定地悬停在基身不同高度的对接舱口外。

舱门无声滑开,内部被明亮灯光照得如同白昼,隐约可见整齐码放的标准化货箱,或是一队队穿着臃肿作业服、身影被灯光拉长的工作人员。

对接、装卸、脱离、再次爬升或下降……一切都在沉默中高效进行,除了引擎低沉的嗡鸣和气流声,几乎没有多余的噪音。这是一场精密编排的、属于近未来工业的无声芭蕾。

谢尔盖咂了咂嘴,终于把目光从那些运输机上收回来,评论道:“这后勤调度,这空中交通管制……比我们大多数联合军事行动的排场还大,还讲究。”语气里说不清是佩服还是嘲讽。

索菲的目光追随着一架完成装卸、开始轻盈爬升的运输机,轻声接话,声音里带着学者式的冷静剖析,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卡斯帕憎恶的,或许正是这种极致化的‘排场’。在他眼中,这不是文明的壮举,而是将自然伟力、地质结构的深邃时间尺度、以及生态系统的脆弱平衡,统统视为可以任意计算、征服、改造、甚至肆意践踏的‘背景板’或‘资源库’。这座塔,是这种思维登峰造极的图腾。”

她的话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让车厢里那片刻沉浸于科技奇观的轻松气氛泛起了微微的、带着寒意的涟漪。

伊琳娜敏锐地感觉到了气氛的细微变化,立刻发挥她活跃气氛的本能,指着基座顶端——那在夜色中因为距离和稀薄大气折射而显得有些朦胧、几乎与星空背景融为一体的、更加纤细的塔尖部分,问道:“三平哥,你说等将来太空电梯真的完全建好,观光舱开放了,从最下面坐上去,一直坐到同步轨道站,一路上能看到什么呀?会不会像坐一个超级慢的火箭?”

顾三平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努力想象着那个场景。

那或许是他父亲曾参与铺就道路、却可能永远无法亲身体验的旅程。

“大概……先会看到新天基市的灯光越来越密集,然后慢慢缩小,从清晰的街道网格变成一片模糊的、温暖的光毯,镶嵌在黑色的大地上。”他描述着,语气不由自主地放缓,

“穿过云层的时候,可能周围一片白茫茫,然后突然豁然开朗,云海在脚下铺展开,像另一片静止的雪原。继续往上,天空的颜色会从深蓝慢慢变成墨黑,星星会一颗一颗地出现,而且……因为它们不再闪烁,会显得特别亮,特别冷。如果运气好,轨道站的位置合适,应该能看到地球完整的弧形边缘,一条发着微光的蓝色细带……”他说着,自己也有些出神,仿佛目光已经穿透了车厢和夜色,投向了那片寂寥而壮丽的深空。

沈丽芸忽然站起身,动作干脆利落,瞬间打破了那点遐想的氛围。“下一站到了,我们下车。”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晰果断。

巴士缓缓降落在滨海步道旁一个全透明的半球形车站。

车门无声滑开,带着咸腥味的、湿润的夜风立刻涌入车厢,冲散了内部恒温系统维持的干燥空气。风里混杂着远处施工平台隐约传来的、有节奏的机械低频震动,步道上散步人群隐约的谈笑声、孩子的嬉闹声,以及海潮轻轻拍打消波堤的哗哗声。

短暂的空中巡游结束了。当他们踏上坚实的步道路面,重新被“人间”的声音和气味包围时,那座巨塔的视觉压迫感随着距离的略微拉远而稍减,但它那顶天立地的沉默轮廓,依旧如同背景般矗立在海湾对岸,巨大、清晰、无法忽视。

它不仅仅是风景,更是他们此刻身份与使命的锚点,一个需要守护的、象征着复杂未来的庞然之物,一个可能招致毁灭性觊觎的醒目靶标,也是他们所有艰难抉择、生死搏杀背后,那个模糊却又必须相信的“更宏大意义”的实体化身。

顾三平深吸了一口微凉的海风,试图将胸腔里翻腾的种种情绪压下去。

他看向身边的队友们:伊琳娜正蹦跳着观察车站发光的指引标识;谢尔盖舒展着精壮的身躯,扭动脖子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索菲将开衫又裹紧了些,目光投向步道延伸的黑暗处;沈丽芸则已走到前面几步,正低头查看个人终端上的时间或信息,侧影在路灯下显得清晰而孤单。

就在这时,他贴身口袋里的个人终端传来一阵特殊频率的震动。不是普通通讯或信息提示,是游隼小队内部紧急联络线路被激活时特有的、急促而短暂的脉冲感。

他脸色微变,几乎同时看向沈丽芸。

沈丽芸也停下了脚步,抬起手腕,看向自己的终端屏幕。她的眼神在路灯映照下,瞬间从放松状态切换回那种鹰隼般的锐利与专注,所有属于“沈丽芸”个人的细微情绪瞬间敛去,只剩下属于指挥官的冷静判断。

两人迅速走向步道边一个相对僻静的观景平台角落,背对其他人,几乎同时接通了通讯。

陆成道的声音从微型骨传导耳机中传来,背景音异常安静,更衬得他语气凝重迫人:“假期提前结束。三平,你从深渊返回后提交的、关于利用‘钥匙’被动谐振特性尝试反向追踪‘青松’遗留信号源的提案,技术组有了突破性进展。你提供的坐标结合解密资料追踪算法锁定了一个强烈疑似信号源坐标——华国东北,大兴安岭山脉深处,北纬xx度xx分,东经xxx度xx分,旧档案代号‘冬眠者之巢’。外围侦测卫星发现,有不明身份的武装力量正在从多个方向向该区域秘密移动,行动模式专业,意图不明。情况紧急,立刻归队,准备简报。详细资料已加密传输至驻地终端。”

通讯干脆利落地切断,不留任何询问或讨论的余地。

顾三平放下手腕,与沈丽芸对视一眼。

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短暂的惊愕,随即被迅速升起的警惕和紧绷的职业性反应所覆盖。大兴安岭,“冬眠者之巢”,不明武装……新的谜团和危机,竟来得如此之快。

夜风依旧带着海湾的湿润温柔地拂过面颊,远处基座的璀璨灯光依旧在夜空中勾勒出未来主义的轮廓,步道上人们的欢声笑语依稀可闻。

但仅仅几秒钟前还萦绕在身边的、那短暂而珍贵得近乎虚幻的“人间烟火”气,已被这通来自黑暗世界的紧急召唤,骤然驱散,不留痕迹。

沈丽芸转过身,面向观景平台入口处正在疑惑张望的伊琳娜、安静等待的索菲,以及察觉到异常、收起懒散姿态走过来的谢尔盖。她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声音清晰、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将散漫的休憩状态拧回战斗姿态:

“集合。任务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