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书记召见(1/2)

一九八一年四月的风,吹过sgs基地,裹挟着铁锈、机油、混凝土、砂浆……尚未完全消散的气味,吹动着技术科那几扇油漆斑驳的木窗,发出沉闷的呜咽。窗外,高大的炼铁高炉安装,喷吐电焊的闪光,将本就灰蒙蒙的天空染得更深一层,如同压在每个人心头无形的巨石。

那场无声的惊雷似乎撬动了技术科内部某些僵化的格局,泛起微澜。方案审核、修改、上报总公司,在一双双或明或暗的关注下,竟史无前例地提前完成了。

【06】书记召见

羊科长那张常年板结如冻土的脸,终于裂开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缝隙——不再是全然的无视和莫名的冷意,而是变成了一种更为复杂的、难以捉摸的“忽冷忽热”。

偶尔,那目光扫过考绿君子忙碌的背影,会短暂地停留一瞬,带着审视、掂量,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考绿君子心如明镜。他知道自己屁股后面那条无形的“尾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出身问题”,在这年头如同附骨之蛆。他比任何时候都更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夹着尾巴做人”,成了他刻进骨子里的生存法则。

他不会去触碰羊科长那根敏感的神经。

当别人对棘手的工作推三阻四,面露难色时,他总是悄无声息地顶上。

宝钢复杂交错的动力系统,涉及十几个分厂和单位,协调平衡犹如一团乱麻,羊科长在科务会上分配不下去,眉头拧成了疙瘩。

散会后,考绿君子便一头扎进图纸堆里,彻夜不眠,最终一份详尽的《动力系统优化施工组织设计及关键技术方案》悄然放在了羊科长桌角,不仅理顺了关系,连最棘手的管线冲突和现场施工难点都给出了解决方案。

区域机修车间的地基在开挖后遇到了意料之外的流沙层,整个工程眼看就要停摆。负责的工程师焦头烂额,羊科长的脸色阴得能滴出水。又是考绿君子,利用一次去设计院联系工作的机会,“顺便”找了几位相熟的专家,带着现场数据反复论证,最终敲定了经济可靠的加固处理方案。图纸送回技术科时,羊科长捏着那几张薄薄的纸,指关节微微泛白,半晌没说话。

每次外出办事,无论时间长短,考绿君子总会第一时间向羊科长报备。若科长不在,他必定在羊科长桌子上压一张字迹工整的便条,事由、去向、预计返回时间,清清楚楚。他甚至学会了揣摩羊科长喝水的节奏,在对方伸手摸向那只掉光了瓷的搪瓷杯之前,将一杯温度刚好的开水无声地添满。

他在用这种近乎卑微的、滴水穿石的勤恳与周到,一点点消融着冰冷的隔阂,小心翼翼地为自己在技术科这片陌生而森严的丛林中,挤出一小块立足之地。

空气似乎不再像初到时那般窒息,偶尔也能收获一两个同事略带温度的眼神。然而,考绿君子心底那根弦,从未敢有丝毫放松。他知道,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这天清晨,技术科弥漫着惯常的图纸墨水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气息。考绿君子刚在自己那张摇摇晃晃、堆满资料的办公桌前坐下,摊开一份关于炼钢厂结构设计说明和相关图纸。

羊科长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冷的铁砧,猝不及防地砸破了这晨间的宁静:“考工,宗书记要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声音不大,却如同一道无声的霹雳,精准地劈在考绿君子的天灵盖上。他握着绘图笔的手猛地一僵,笔尖在报告上戳出一个突兀的黑点。抬起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愕:“宗书记?!找我?”

“嗯。”羊科长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眼皮都没抬,依旧看着自己面前那份早已翻烂的《钢铁技术通讯》。

“什么时候?”考绿君子的声音有些发紧,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墙上指向八点十分的挂钟。

“现在。”羊科长终于抬眼,浑浊的目光透过厚厚的眼镜片射过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嘴角甚至勾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弧度。“怎么?犹豫什么?现场还有什么事比书记找你更大?”

一股寒气顺着考绿君子的脊梁骨猛地窜上来。他强行稳住心神:“科长,什么事?”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但尾音还是泄露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书记没说,我也不好问。”羊科长重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纸张的边缘,那细微的沙沙声在骤然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他的态度看似平淡,却像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拨紧了考绿君子心弦上那根最紧张的神经。

“可是……我今天约了设计院的老郑,上午九点半,讨论炼钢厂结构设计工程回访……”考绿君子试图解释,这是他磨了很久才争取到的机会,涉及一个关键的技术节点验证。他脑中飞速运转,试图找出一个两全的办法。

“给设计院打电话,另外重约。”羊科长猛地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强硬。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再次锁定考绿君子,似乎在审视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书记的时间耽搁不起,懂吗?”

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的分量。一股巨大的压力瞬间攥紧了考绿君子的心脏。他感觉喉咙有点发干,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杂乱思绪:“明白。我这就给设计院打电话。”声音竭力保持着下属应有的恭顺,但指尖已微微冰凉。

“快点!别让书记等你!”羊科长不耐烦地催促,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好的,好的,科长您放心。”考绿君子抓起桌上那部油腻腻的黑色老式拨盘电话,手指因为用力都有些发白。拨号盘沉重的旋转声咔哒咔哒地响着,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压低声音,对着话筒,以最快的速度向设计院那头的老郑解释着突发状况,语气充满诚挚的歉意,额头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听着电话那头老郑明显失望却也只能理解的回应,考绿君子放下话筒,感觉手心一片湿滑。

什么事这么急?刚消停几天,风平浪静,难道是因为上次那份“特殊文件”的后遗症爆发了?还是……自己这些天悄无声息做的那些“分外之事”,触动了哪根敏感的神经?抑或……是那始终悬而未决的“出身”问题,在这个春天被人重新翻了出来?

公司党委书记宗楚恴!那是真正站在sgs权力金字塔尖的人物,手握绝对权威。荪经理虽是行政一把手,主管生产经营,但宗书记却是掌舵定向、管干部、管思想的核心,是名副其实的“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一把手!自己一个小小的工程师,一个刚来没多久、屁股还没坐热乎的“新人”,何德何能,越过科长、总工、荪经理……直接劳驾书记亲自召见?这完全不合常理!巨大的身份鸿沟和未知的恐惧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无数个念头在脑中疯狂冲撞、炸裂:是祸?是福?是敲打?还是……灭顶之灾的开端?他甚至荒谬地想到,是不是自己上次给书记送文件时,哪个细微的礼节没做到位?

“日间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他在心底狠狠骂了自己一句,强行压下那些纷乱的臆测。可这自我安慰在巨大的未知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宗书记,那是万万不能得罪的存在!别说得罪,就是给对方留下一点点负面印象,自己在sgs的前程,恐怕立刻就会变成一条死胡同!他刚到sgs,脚跟还没完全站稳,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

管他刀山火海!去了才知道!考绿君子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顾不得其他同事或探究、或同情、或幸灾乐祸交织的目光,几乎是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脚步匆匆,近乎小跑地冲出了技术科。

通往党委书记办公室的路,仿佛被无限拉长了。四月的风带着料峭的寒意,吹在他滚烫的脸上。工地机械设备的轰鸣、吊装指挥口哨的尖啸、工人粗犷的呼喊……所有嘈杂的现场噪音,此刻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遥远而模糊。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沉重地撞击着耳膜。

党委书记办公室对面,标语牌在风中微微晃动,“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奋斗”的红字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得有些暗淡。

考绿君子停下脚步,深吸了几口混合着工地和铁腥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他整了整身上洗得有些发白的工作服领口,又下意识地拍了拍裤腿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要拍掉一路奔来的狼狈和内心的惶恐。

书记办公室在二楼走廊的尽头。脚下的楼梯,踩上去发出沉闷的呻吟,每一步都像踏在心跳点上。走廊里静得出奇,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回荡,空气里弥漫着旧报纸、文件油墨和陈旧家具的味道,一种特有的权力场所的肃穆感扑面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在那扇挂着“党委书记办公室”牌子的深褐色木门前站定,考绿君子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试图将剧烈的心跳平复下去。然后,他抬起手,指节在门上轻轻叩了三下。

“请进!”

一个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穿透门板传了出来。

考绿君子推开门。房间宽敞明亮,巨大的办公桌对着门口,桌后坐着一位五十岁上下、面容方正、目光锐利如鹰隼的男子,正是sgs厂党委书记宗楚恴。党办主任正躬身站在桌前,低声汇报着什么。

看到考绿君子进来,党办主任立刻收声,站直了身体。考绿君子下意识地想退出去:“书记,您忙,我……”

“考工,”宗书记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他的话头,脸上甚至还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堪称温和的笑意。

“您进来。正好,我正准备让主任去请您呢。”他朝党办主任微微抬了抬下巴。主任立刻会意,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手脚麻利地给考绿君子沏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放在待客沙发前的茶几上,然后恭敬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门锁合拢。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考绿君子和宗书记两人。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只剩下书记办公桌上那台老式座钟秒针行走的“哒、哒”声,清晰而冰冷地敲打着考绿君子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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