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工程心电图PC－150012（1/2）

工程心电图与暴雨里的硬骨头

暴雨砸在上海宝钢石灰窑工地的铁皮屋顶上，像一万只愤怒的拳头在擂鼓。

暴雨鞭子似的抽打着上海宝钢石灰窑区域的铁皮屋顶，噼啪巨响像是要把这临时指挥部生生砸进泥地里去。门外，浑浊的泥水肆无忌惮地横流，裹挟着碎石、断枝，嚣张地宣告着自然伟力对人力秩序的嘲讽。

前线指挥部里，十几号人挤在一起，空气混浊得能拧出水，劣质烟草、汗馊味、还有角落里铁皮桶煮着的面条汤味，搅成一锅令人窒息的糊糊。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陈旧的手绘施工进度横道图，上面象征进度的红杠，在“石灰窑主体浇筑”那个关键节点前，彻底断了气，像一道丑陋的、未愈的伤口。

sgs公司施工经理孙德旺端着个掉了大片搪瓷、露出黑乎乎铁皮的破杯子，在狭小的空间里困兽般来回踱步，每一步都带起泥水四溅。他那张方正的国字脸，此刻阴沉得能滴下水。他猛地停下，浑浊的眼珠子死死钉在角落里一张折叠行军床边的人身上。

“考绿君子！”孙德旺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压过了外面的雨声，“你还在捣鼓你那玩意儿？！醒醒吧！别算了！再算下去黄花菜都凉了！汉斯那德国佬下午撂的话还在我耳朵边嗡嗡响！再拖三天，就三天！妈的违约金够咱们厂再买艘新货轮了！你听见没？货轮！”

角落里那人，正是考绿君子。他没穿工装，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袖口随意挽到小臂，露出结实肌肉的手。他蹲在地上，屁股底下是那张嘎吱作响的破行军床，对孙德旺的咆哮置若罔闻。他面前摊开一张巨大的白图纸，上面用精确的尺规线条绘制着异常复杂的网络结构，节点、箭线密密麻麻，旁边标注着细小的字母和数字代号：

“时间轴的精算与韧性调度t（time）！

信息流的全域实时贯通i（information）！

人工、材料、设备机具4m（人man, 材料资源materials, 机具设备machine）在动态网络中的精准协同与约束突破！以及贯穿全程的工作量（资金）计量与效能评估（money）

ti4m——这是考绿君子反复打磨的“双逻辑ti4m网络计划”核心图。此刻，他那两根细长有力的手指，正夹着一支绘图铅笔，在一个关键路径节点上反复描摹，眉头拧成一个川字，沉浸在一个只有他和这张图纸的无声世界里。

指挥部那扇摇摇欲坠的铁皮门“哐当”一声被粗暴地推开，冷风和密集的雨点瞬间灌了进来，引得一片骂娘声。堵门口的工人慌忙闪开，一个穿着笔挺卡其布工装、金发一丝不苟向后梳拢的高大身影出现在门口，正是派驻宝钢的高级监理工程师汉斯·穆勒。他手里捏着几张精度测量报表，蓝灰色的眼珠锐利如鹰隼，扫过指挥部里的一片狼藉，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最终精准地锁定在角落里蹲在地上的考绿君子身上。

汉斯大步流星地走过去，高帮皮鞋踩在泥水里发出“啪叽、啪叽”的声音，每一步都像踩在指挥部里所有人的神经上。他停在考绿君子那张铺开的图纸前，居高临下。

“考先生。”汉斯的声音像刚从冷库里拿出来的手术刀，精准、冰冷，带着浓重的德语口音，“你们的现场管理，毫无逻辑！”

他扬起手里的报表，纸张几乎要拍在考绿君子专注的脸上，“看看！基础沉降监测点延迟提交！材料入场批次与记录严重不符！塔吊调度混乱！这就是你们引以为傲的‘全面计划管理’？”他嘴角勾起一丝讥诮的弧度，“一个美丽的名称，掩盖不了执行的混乱本质！”

孙德旺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他赶紧凑上前，脸上挤出僵硬的笑容，搓着手，试图缓解这令人窒息的空气：“汉斯先生，您消消气，消消气！这不是天公不作美嘛，这雨实在太大，太突然……”

“天气？”汉斯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蓝灰色的眼睛像两潭冰冷的湖水，“污蔑在全球承接工程，天气从来不是借口！是你们的风险预案为零！是你们的工期计划本身就存在结构性缺陷！我看你们墙上这张横道图，”

他抬手指了指那张宣告瘫痪的红杠图，指尖在空中划出一道锐利的弧线，“除了告诉所有人你们已经失败了一半，还有什么意义？”他转向考绿君子，目光带着强烈的压迫感，“考先生，如果你的‘ti4m’模型不能经受住一场暴雨的考验，那它就该和这屋子里的泥水一样，被清扫出去！”

指挥部里鸦雀无声，只剩下外面愈发狂暴的雨声和压抑的呼吸声。二十多双眼睛，工人的茫然，技术员的羞愧，孙德旺的焦躁，全部聚焦在那个蹲着的、沉默的背影上。角落里的年轻技术员陈小川，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紧张地看着自己的师傅。

考绿君子终于缓缓抬起了头。那张脸上没有什么怒容，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严肃和专注。雨水顺着指挥部铁皮顶棚的裂缝滴落下来，正好落在图纸一角，洇开一小团湿痕。

他仿佛没看到汉斯近在咫尺的冰冷面孔，也没理会孙德旺焦急哀求的眼神，只是平静地伸出手，从行军床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巴掌大小、银白色外壳的物件——一台夏普pc1500袖珍计算机。

他小心翼翼地擦掉屏幕上的一点水渍。黑色的液晶屏幕亮起，幽幽的绿光映着他线条清晰的下颌。他旁若无人地按下几个键，屏幕开始滚动一行行天书般的basic程序代码：cpmz-10。那是他发表在《微机应用》杂志上的网络计划核心源程序。

键盘发出清脆细微的“嘀嗒”声，在一片死寂中格外清晰。汉斯皱紧了眉头，眼神里的轻蔑更深了一层：“考绿君子工程师，在这种时候，表演输入一串玩具代码，并不能解决问题。”

考绿君子置若罔闻。他十指翻飞，速度快得几乎带出残影。屏幕上的字符飞速滚动、排列、重组。

“汉斯先生，”考绿君子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雨幕和指挥部里的压抑氛围，带着一种岩石般的稳定，“我们的骨头，可能比这雨里泡着的钢筋还要硬一点。”最后一个键落下。

他慢慢地站起身。

先前那张复杂无比、标注着“双逻辑ti4m网络计划”核心图的巨大白图纸，此刻被清晰地、动态地复现在了pc1500那方寸之间的打印机纸带上。一条条带着箭头的线条，如同获得了生命的心脏血管，在幽幽的绿光里搏动、延伸。一条被特意加粗、闪烁的红线格外刺眼——那是整个石灰窑工程的生命线，关键路径！

考绿君子将袖珍计算机的屏幕转向汉斯，转向孙德旺，转向指挥部里每一双或惊疑、或茫然、或期待的眼睛。那跳动的红线，像一道在暴雨黑夜里划破绝望的醒目闪电。

“看这里，”考绿君子的指尖点在关键路径的一个节点上，“基础沉降数据延迟半天上传，塔吊故障影响吊装时间窗口，连带效应波及主体钢筋绑扎…传统横道图在这里就瞎了。

但在这里，”他手指下滑，点在红线旁延伸出的另一条细线上，“‘双逻辑’显示，我们提前两天完成的窑体备件预制区，预留了足够的缓冲冗余！材料批次不符的信息差，通过强化‘tlc’（全面劳动管理）相邻班组间的即时交接流程，已经消化掉了！”

他目光扫过指挥部里几个关键工种的组长，“老张，老李，你们下午配合小陈，把预制好的关键钢结构构件，从东区成品堆放场，直接穿插吊装到这个位置，抢出这个节点时间！信息流（inf）必须跟紧，资金流（fun）优先保障突击队加班费用！”

他语速极快，指令清晰得像精确制导的炮弹，每一句都砸在具体的节点和人头上。原本混乱麻木的指挥部，像一架卡死的庞大机器，被这精准的指令猛地注入了润滑油，齿轮开始重新艰难地咬合、转动起来。被点到名的工长和技术员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孙德旺瞪大了眼睛，凑到那小小的屏幕前，仿佛要从那闪烁的绿光里抠出救命的稻草。“这…这能行？预制件挪过去？塔吊能转过来？”

汉斯脸上的冰霜第一次产生了裂痕。他身体微微前倾，锐利的目光紧紧锁住那跳动的屏幕，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份被他视为废纸的精度报表。

那纸带上复杂的逻辑关系、实时的动态推演，远比一张完美的蓝图更令人震撼。那是一种活生生的、呼吸着的工程逻辑！他沉默地盯着那如同精密钟表内部般运转的图形，足足有十几秒。

然后，他抬起头，第一次没有用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目光，而是带着一种探究的锐利，重新看向考绿君子。

他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只是用他那标志性的、冰冷而精确的德语口音问：

“考先生，你如何确保这个‘缓冲冗余’的信息，能实时传递到每一个执行环节？如何避免信息在传递过程中被你们的‘人情世故’扭曲损耗？”这才是他真正关心的痛点。

考绿君子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早已料到这个问题。他从旁边一个旧帆布包里，抽出一本装订整齐、带着油墨味的小册子，封面上印着醒目的标题：《sgs公司工程项目管理信息系统责任分工与流程规范（试行版）》。他翻开其中一页，上面是清晰的流程图和岗位责任矩阵图。

“汉斯先生，这是昨天刚刚完成油印、准备下发的‘经济岗位责任制考核流程与实现’细则配套表单，”考绿君子指着图上几个关键节点：

“所有节点信息流转，必须由责任人签字确认，并同步录入我们正在搭建的管理信息系统（mis）数据库。延误造假，考核细则里写得清清楚楚，奖金系数打折，严重者调岗。它不只是挂在墙上的制度，是要落到每个人口袋里的真金白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