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雁门关头·以万骑为炉(1/2)
薄暮时分,天光如血。
五百骑踏过最后一道干涸的河床,马蹄溅起的不是水花,而是经年沉积的细碎砾石。这些石子被反复碾压、磨碎,在暮色中扬起一片苍白的尘雾,与天边残阳的猩红交织,给这支疲敝之师蒙上了一层不祥的光晕。
前方,山势陡然拔起。
那不是平缓的丘陵过渡,而是大地骨骼狰狞的突起——两座灰黑色的巨岩如被天神巨斧劈开,断面陡峭近乎垂直,高逾百丈,寸草不生。而在这道天然裂隙的最窄处,一道城墙横亘其间,如铁索横江,死死扼住了南北通衢的咽喉。
雁门关。
城高十丈,墙体以附近山岩凿成的巨型条石垒砌,石缝间浇灌糯米浆混合铁汁,历经三百年风雨战火,依旧坚不可摧。城头城墙如锯齿般排列,每个垛口后本应有守军警惕的身影,此刻却空无一人。只有十二座烽火台仍在喷吐着狼烟——烟柱浓到发腻,黑中泛紫,笔直冲上逐渐昏暗的天空,像十二条被钉死在石壁上的垂死黑龙,仍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最诡异的是寂静。
关门紧闭,包铁木门上的铜钉在残阳下泛着冷光;吊桥高悬,粗如人臂的铁索绷得笔直;城头看不到旌旗飘动,听不到巡卒喝令,甚至连鸟雀都不愿在此停留。整座雄关如同死去多年的巨兽遗骸,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沉寂。
徐凤年抬手。
五百骑同时勒马,动作整齐得令人心悸。这些从断马崖血战中存活、又疾驰七十里不曾停歇的战士,此刻仍保持着最基本的纪律。但他们的战马口鼻喷吐着白沫,骑手们的甲胄缝隙渗着新血与旧血混合的暗红,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疲惫。
“李肃。”徐凤年声音压得极低,目光死死盯着城头,“你看仔细——城上旗号,可有异常?”
李肃眯起眼,手搭凉棚,努力辨认着城楼最高处那面在暮色中模糊的旗帜。
风忽然停了。
旗帜垂落,露出全貌——底色玄黑,正中绣着一头人立而起的白狼,狼眼以银线勾勒,在残阳最后一缕光中反射出森冷的寒芒。
李肃的脸色在瞬间煞白如纸。
“白狼旗……”他喉咙发干,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是北莽白狼镇的旗号!雁门关……已易主!”
话音未落,城头景象骤变!
女墙后齐刷刷立起一排排黑甲弓手——不是零星几人,而是密密麻麻,从关楼向两侧延伸,至少三百步的垛口后全都有人。他们身披北莽制式的轻革札甲,面覆狼首铁面,手中长弓已拉至满月,狼牙箭的簇尖在残阳下泛着淬毒特有的幽蓝光泽。
更远处,关楼内部传来铁器摩擦的刺耳巨响——
轰!轰!轰!
接连十声沉闷的撞击,如巨兽踩踏大地。那是千斤闸落下的声音,每一道闸门重逾万斤,以精铁铸造,一旦落下,纵是武道宗师也难以在短时间内破开。十道闸门,意味着雁门关的内外城门、瓮城通道、藏兵洞入口全部被封死。
这不是简单的城池易手。
这是精心布置的陷阱——以整座雄关为笼,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徐凤年瞳孔骤然收缩,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他猛地拔刀,刀锋出鞘的摩擦声在死寂的暮色中格外刺耳:
“夺关——!”
军令出口的瞬间,他眼角余光瞥向身侧。
林衍已翻身下马。
动作很轻,很缓,像是寻常下马歇脚。但在他双足触地的刹那,周身三丈内的尘埃、碎石、枯草,全都无声地悬浮而起,又在下一刻被某种无形力场碾成齑粉。
少年眉心那道淡金色火纹,正微微跳动。
如同沉睡的火山在苏醒前,地壳深处传来的第一声闷响。
林衍一步踏出。
不是轻功身法中的“踏雪无痕”,也不是“缩地成寸”之类的神通。就是很普通的一步,左足前迈,右足跟进。但这一步落下,他身形已出现在十丈之外,青衫在暮色中拉出一道模糊的残影,仿佛空间本身被他这一步“折叠”了。
城头弓弦齐震!
不是一声,而是三百张长弓同时释放的合鸣。弓弦震颤的声音叠加在一起,形成一道低沉浑厚的“嗡——”,如同巨蜂振翅,撕裂了雁门关前最后的寂静。
崩!
箭离弦。
三百支狼牙箭破空,在暮色中汇成一片乌黑的钢铁洪流。箭矢的轨迹并非散乱覆盖,而是经过严格训练后的齐射——所有箭矢的目标只有一个:关前三十丈处那道青衫身影。
这是北莽弓手的拿手绝技,“狼牙齐喙”。三百箭齐发,封锁目标所有闪避角度,纵是指玄境高手,也要暂避锋芒。
林衍没有避。
他甚至没有抬头去看那片扑面而来的死亡之雨。
只是在箭雨即将临身的瞬间,抬起右手,并指如剑,对着虚空,自上而下,轻轻一划。
动作随意得像是在拂去衣袖上的尘埃。
但这一划落下,雁门关前的天地规则,被短暂地改写了。
“归墟·逆流。”
四字轻吐。
没有光华万丈,没有雷霆炸裂。
只有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逆流之力”,以林衍为中心骤然爆发。那不是真气的冲击,不是剑意的压迫,而是某种更深层、更本质的规则扭曲——在这一刻,以林衍为圆心,方圆五十丈内,“前进”这个概念被暂时抹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倒流”。
三百支疾射而来的狼牙箭,在同一瞬间停滞。
不是被阻挡,不是被弹开,而是如同陷入了时间倒流的泥潭——箭身开始颤抖,箭尾的白羽逆向飘动,然后,整支箭开始倒飞!
不是缓慢地、无力地坠落,而是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更精准的轨迹,沿着原路倒卷而回!
噗噗噗噗——
密集如雨打芭蕉的贯穿声,在城头炸开。
女墙后的北莽弓手根本来不及反应。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射出的箭矢调转方向,以恐怖的速度射回,然后穿透皮甲、贯穿胸膛、撕裂咽喉。血花在暮色中迸溅,成片的黑甲身影惨叫着从垛口后栽落,如同被镰刀割倒的麦子。
一轮齐射,三百弓手,死伤过半。
城头陷入短暂的死寂。
不是恐惧,而是震惊——对超出理解范畴的事物的本能震骇。
徐凤年没有放过这个机会。
“白马义从——”他刀锋前指,声音如狼嚎撕裂暮色,“登城!”
三百残骑齐声暴喝。
没有战马冲锋,没有云梯架设。这些北凉最精锐的轻骑在这一刻展现了他们身为武者的另一面——所有人同时甩镫离鞍,身形如鹞鹰般腾空而起,脚尖在城墙粗糙的石缝间连点,施展轻功直上城头!
李肃率领的陵州卫紧随其后。
他们没有白马义从那般精妙的轻功,却有着沙场老卒的默契。二十人一组,肩扛手托,在城墙下迅速搭起人梯。下面的人蹲身发力,上面的人借势上跃,三层人梯转眼成型,如蚂蚁攀附巨岩,朝着十丈高的城墙顶端蠕动。
林衍没看城头。
他的目光越过厮杀的战线,越过喷吐狼烟的烽火台,越过城楼上飘扬的白狼旗,最终定格在关楼最高处——
那里,一道灰袍人影正立于狼烟之中。
暮色深沉,狼烟浓密,本该看不清面目。但林衍的视线仿佛能穿透烟雾,清晰地看见那人的每一个细节:灰袍是北莽萨满教祭祀的制式袍服,袖口与下摆绣着银色的星辰符文;面容枯槁,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眼眸亮得骇人,如同黑暗中燃烧的鬼火;他手中执一杆三尺黑金小旗,旗杆非铁非木,泛着金属与骨质混合的诡异光泽,旗面玄黑,正中以银线绣着一头仰天长啸的白狼。
灰袍人低头。
两道目光在暮色与狼烟中隔空相撞。
没有火花四溅,没有杀气冲霄。
只有一种更深层次的、近乎“法则”层面的感应与对抗。
一瞬。
仅仅一瞬的对视,两人同时动了。
灰袍人挥旗。
黑金小旗在暮色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旗面猎猎作响,却不是风声,而是某种尖锐的、非人的嘶鸣。那声音穿透城墙,传向关内——
呜——呜——呜——
三长两短,暗号响起。
雁门关内,瓮城深处,原本死寂的藏兵洞中,骤然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呐喊!
三千北莽死士蜂拥而出!
这些人身披重甲,手持巨斧、铁锤、狼牙棒等破甲重兵器,脸上涂抹着萨满教的战纹,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嗜血光芒。他们是白狼镇最精锐的“狼嗥死士”,每一个都是百里挑一的悍卒,修炼北莽秘传的“燃血功”,战时可燃烧寿命换取短暂的力量爆发,不畏伤痛,不惧死亡,唯一的目标就是撕碎眼前一切敌人。
而林衍足底一点。
身形如青鹤冲天,不是直上城头,而是迎着滚滚狼烟,迎着那道灰袍身影,如一道逆射的流星,直射关楼之巅!
关楼之巅,风卷狼烟。
这里的风比关下更急、更烈,呼啸着穿过垛口,将浓密的紫黑狼烟撕扯成缕缕飘带,又在下一刻重新揉合成翻滚的雾海。空气中弥漫着焦油燃烧的刺鼻气味,混合着远处飘来的血腥,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灰袍猎猎作响。
耶律重光——白狼镇主将,北莽萨满教三十六祭祀之一,天象境初阶武者——稳稳立于关楼最高处的望台上。他手中的黑金小旗已不再挥动,旗杆尾端轻轻顿在青砖地面,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如同战鼓的前奏。
他看着那道冲破狼烟而来的青衫身影,眼中没有惊讶,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狂热。
“雁门关守将·白狼镇主将,耶律重光。”
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却清晰地穿透风声,传遍关楼上下:
“奉拓跋大将军令——”
他顿了顿,旗杆抬起,指向正在攀城的北凉骑兵,指向关下那道勒马观战的徐字王旗:
“取北凉世子首级。”
话音落,他脚下青砖无声龟裂。
不是炸裂,而是以他双足为中心,蛛网般的裂纹向外蔓延三丈。裂纹中渗出丝丝缕缕的白色雾气——那不是水汽,而是凝练到实质的真气外溢。雾气升腾,在他背后汇聚、扭曲、塑形,最终凝成一尊三丈高的巨狼虚影。
虚影通体雪白,毛发根根可见,唯有一双眼睛赤红如血。巨狼仰首向天,作长啸状,虽然没有声音传出,但那股源自蛮荒的凶煞之气,已如实质般笼罩整个关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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