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匣中剑鸣(1/2)
武帝城的夜,海风裹着咸湿的气息,穿过街巷。
林衍从观潮阁出来时,天色已完全暗下。城中灯火渐次亮起,酒旗在风中舒展,勾栏瓦舍传出隐约的丝竹声,混着酒客的喧哗、小贩的叫卖,织成一片鲜活的人间喧闹。
他在人群中缓步而行。
青衫素净,步履从容,与周遭的繁华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在其中——就像一滴墨落入江河,分明不同,却终究成了江河的一部分。
行至城东,街巷渐窄,灯火渐疏。
这里多是些老旧的宅院,住的多是些在武帝城讨生活多年的老人。院墙斑驳,青苔暗生,门楣上的春联褪了色,在夜风中簌簌作响。
林衍在一处小院前停步。
院门虚掩,门缝里透出昏黄的灯光,隐约有说话声传来。
“……爷爷,那十二柄剑,真的会认主吗?”
是个少年的声音,带着稚气,也带着憧憬。
“传说罢了。”苍老的声音响起,伴着几声咳嗽,“李老剑神留下的东西,岂是凡人能觊觎的?这半年,去城头试剑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哪个得了机缘?倒是摔死了三个,疯了五个。”
“可王爷爷说,有缘人自会得之……”
“你王爷爷喝多了就爱吹牛!”老者笑骂,“他要是真知道,早自己去了,还轮得到别人?”
少年似乎不服,还想争辩。
林衍抬手,叩响了院门。
“谁啊?”老者的声音带着警惕。
“过路的,讨碗水喝。”
门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是个十来岁的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衣,眼睛很亮,像暗夜里的星子。他身后站着个驼背老人,手里端着油灯,昏黄的光照亮了半张脸——皱纹深刻,眼神浑浊,但看向林衍时,那双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进来吧。”老人侧身让路。
院子很小,三间旧屋,院里种着棵老槐树,树下摆着石桌石凳。桌上放着半壶粗茶,两个粗瓷碗,还有一盘没下完的残棋。
“坐。”老人指了指石凳,又对少年道,“小山,去倒碗水来。”
少年应声去了。
林衍在石凳上坐下,目光落在棋局上。
黑子势大,已占了大半江山,白子困守一角,看似岌岌可危,但细看之下,那几颗白子落位刁钻,隐隐有反扑之势。
“好棋。”林衍道。
老人提着油灯凑近,嘿嘿一笑:“自己跟自己下的,瞎摆弄罢了。客人懂棋?”
“略懂。”
“那不妨手谈一局?”老人眼中闪过试探。
林衍点头:“好。”
少年端水回来时,两人已落了十余子。
他不敢打扰,放下碗,就站在爷爷身后看着。起初不以为然——这青衫客看着年轻,能有多高的棋力?但看了几手后,少年眼睛渐渐瞪大。
爷爷的棋风他是知道的,绵里藏针,惯于设套。可这青衫客落子看似随意,却总能轻描淡写地化解杀招,偶尔一子落下,竟逼得爷爷长考许久。
油灯噼啪作响,灯芯结了朵灯花。
院子里只剩落子的清脆声,和远处隐约的海潮声。
第三十七手,林衍拈起一颗白子,悬在半空,忽然问:
“老丈在武帝城住了多少年了?”
老人正盯着棋局,闻言怔了怔:“四十年了。当年跟着王城主从胶东过来,就再没离开过。”
“可曾见过半年前那场雨?”
老人抬头,深深看了林衍一眼:“见过。那天……我在城头当值。”
落子。
白子如一把尖刀,直插黑棋腹地。
老人脸色微变,执黑的手停在半空,许久,叹了口气:“我输了。”
棋局上,原本困守一角的白蛇不知何时已连成一片,反将黑棋大龙困住。看似绝境,实则暗藏生路,而这生路,竟是从开局就布下的。
“客人棋力之高,老朽生平仅见。”老人放下棋子,神情复杂,“不知……尊姓大名?”
“姓林,单名一个衍字。”
老人浑身一震。
少年不明所以,只是觉得爷爷的反应奇怪——这个名字,有什么特别的吗?
“原来……是林先生。”老人站起身,竟躬身行了一礼,“老朽张驼子,当年在胶东王府当差,后来随王城主来了武帝城。李老剑神飞升前,曾与王城主在城头饮酒,提到过您。”
林衍扶住他:“老丈不必多礼。李剑神提我什么?”
“说……”张驼子直起身,眼中闪过回忆的光,“这人间能与他论剑的,王老怪算一个,邓太阿算半个。而能让他看不懂的……只有林先生您。”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是原话。”
林衍笑了:“老李倒是抬举我。”
“不是抬举。”张驼子摇头,神情认真,“李剑神何等人物?他说的‘看不懂’,不是贬低,是……敬畏。”
少年在旁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插嘴:“爷爷,这位林先生……很厉害吗?”
张驼子看了孙子一眼,又看向林衍,欲言又止。
林衍端起粗瓷碗,喝了口水,水温刚好,带着井水特有的清甜。他放下碗,问少年:
“你想上城头,试那十二柄剑?”
少年脸一红,却用力点头:“想!我想学剑!”
“为什么想学剑?”
“因为……”少年犹豫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我爹是守城军士,三年前死在北莽探子手里。我想学剑,保护武帝城,保护爷爷。”
张驼子眼眶一红,别过脸去。
林衍静静看着少年,许久,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石桌上。
是一柄三寸长的木剑,做工粗糙,像是孩童的玩具。
“这柄剑送你。”林衍道,“明日卯时,带着它上城头。若十二柄剑中有任何一柄与你共鸣,你就握住它。若没有……就回来,安心过日子。”
少年愣住,看看木剑,又看看爷爷。
张驼子却浑身颤抖,猛地按着孙子的头:“小山,跪下!给林先生磕头!”
“不必。”林衍抬手虚托,一股柔和的力量将少年扶起,“只是缘法罢了。”
他起身,看向张驼子:“老丈,今夜叨扰了。告辞。”
“林先生留步!”张驼子急道,“您……不住下吗?寒舍虽陋,还能收拾出一间客房……”
“不了。”林衍望向北方,“还有些事要办。”
他走出院门,青衫没入夜色。
张驼子站在门口,望着那背影消失的方向,许久未动。
“爷爷,这位林先生到底是谁啊?”少年凑过来,好奇地问。
张驼子摸了摸孙子的头,声音很轻:
“一个……能决定很多人命运的人。”
夜色深了。
林衍离开小院后,并未走远。
他在巷口站定,抬头望向城头。月光下,那十二柄剑的轮廓隐约可见,剑意在夜空中交织,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笼罩着整座武帝城。
这屏障,寻常人感觉不到,但林衍看得分明——那是李淳罡飞升前留下的最后一道守护,以十二道绝世剑意为基,镇守此城气运。
然而此刻,屏障的西南角,有一丝极细微的波动。
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
林衍身形一晃,消失在原地。
再出现时,已在城头。
夜风凛冽,吹得衣袂猎猎作响。脚下是百丈城墙,远处是漆黑的海面,潮声如雷。
那十二柄剑插在青石板上,围成一圈。月光洒在剑身上,反射出幽冷的光。剑与剑之间,有无形的剑气流转,如同呼吸,规律而深沉。
林衍走到西南角。
这里插着的是一柄断剑,只剩半截剑身,切口平滑如镜。剑柄上刻着两个古篆:挽月。
据说是三百年前一位女剑仙的佩剑,剑成之日,恰逢月食,剑光挽月而回,故得此名。后来女剑仙陨落,此剑流落江湖,最终被李淳罡所得。
此刻,挽月剑正在轻微震颤。
不是风吹的,是剑意在激荡——有什么东西,在试图侵蚀这道屏障。
林衍伸出右手,五指虚按。
掌心之下,虚空泛起涟漪。一股阴冷、晦暗的气息,从城墙的砖缝中渗出,如毒蛇般缠绕上挽月剑的剑身。
那气息很隐蔽,若非林衍修为已达“观微”之境,几乎难以察觉。它不破坏剑身,也不冲击剑意,而是如藤蔓般悄然渗透,试图在剑意中种下一枚“种子”。
一旦种子生根发芽,这道屏障就会出现破绽。
而破绽一旦出现,天上那些仙人,就能绕过李淳罡和王仙芝的封锁,再次垂钓人间气运。
“藏头露尾。”林衍冷哼一声。
五指一握。
那股阴冷气息猛地一滞,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咽喉。它剧烈挣扎,却无法逃脱,最终被林衍生生从砖缝中“拽”了出来。
月光下,那气息凝成一团黑雾,雾中隐约有无数面孔扭曲、哀嚎。
是怨念。
而且是积累了数百年的战场怨念——武帝城建城以来,历经大小战事无数,城墙下不知埋了多少尸骨。这些怨念本该随时间消散,此刻却被人以秘法凝聚、炼化,成了侵蚀剑意的工具。
“好手段。”林衍眼神微冷。
能操纵这等怨念的,绝非寻常修士。至少是摸到了“天人门槛”的人物,而且精通邪术。
他掌心泛起清光,将那团黑雾包裹、压缩,最终炼成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结晶。结晶中,怨念仍在翻腾,却被牢牢封印。
林衍收起结晶,又看向挽月剑。
剑身已恢复平静,但剑意中那丝被侵蚀的痕迹仍在——很细微,但就像白纸上的一点墨迹,碍眼。
他想了想,并指如剑,在剑身上轻轻一点。
一点清光没入剑身。
下一秒,挽月剑发出一声清越长鸣!剑光大盛,如月华倾泻,照亮了半座城头!其余十一柄剑似有所感,同时震颤、嗡鸣,十二道剑意冲天而起,在夜空中交织成一幅瑰丽的剑图!
整个武帝城都被惊动了。
无数人从梦中惊醒,推开窗户,望向城头那冲霄的剑光。
观潮阁里,酒客们涌到窗边,目瞪口呆。
“剑……剑意共鸣了?!”
“有人引动了十二柄剑?!”
“是谁?!谁在城头?!”
城防军被惊动,火把如龙,朝着城头涌来。
而此刻,城头上,林衍已收回手指。
挽月剑的剑意,比之前更加凝练、纯粹。那丝被侵蚀的痕迹,已被彻底抹去。不仅如此,十二柄剑之间的共鸣也更强了,屏障的威力提升了至少三成。
“老李,借你剑意一用。”林衍轻声道,“这份人情,日后还你。”
剑光渐敛。
城防军赶到时,城头空无一人,只有十二柄剑静静插在那里,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所有赶到城头的人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剑意更加凛冽,也更加……鲜活。
就像沉睡的巨兽,睁开了眼睛。
远处,某座高楼的屋顶。
黄三甲负手而立,望着城头渐散的剑光,蜡黄的脸上露出笑容。
“不愧是林先生。”他低声自语,“一出手就补全了剑阵,还顺手揪出了一条藏了多年的毒蛇。”
他身后,阴影中走出一个黑衣人,单膝跪地:
“主上,怨念的来源查清了。是城西‘往生斋’的刘掌柜,三日前突然暴毙,死状诡异。属下在他家中密室发现了这个——”
黑衣人呈上一物。
是一块巴掌大的黑色木牌,上面刻着诡异的符文,正中央,嵌着一枚血色眼珠。
黄三甲接过木牌,只看了一眼,眼神就冷了下来:
“‘窥天教’的‘血瞳令’。这帮老鼠,果然还没死绝。”
“主上,要动手清理吗?”
“不急。”黄三甲摩挲着木牌,眼中闪过算计,“留着他们,还能钓更大的鱼。你去把刘掌柜的死处理干净,做成意外。另外,盯紧往生斋,所有进出的人,一一记录。”
“是!”
黑衣人消失在阴影中。
黄三甲望向北方,那里,是北凉的方向。
“徐骁啊徐骁,你这老狐狸还能撑多久?”他喃喃道,“这盘棋,快到收官了。你可别……倒在最后一步。”
夜风拂过,吹动他花白的鬓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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