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匣中剑鸣(2/2)
这个算计了一辈子的老人,此刻眼中,竟有一丝罕见的疲惫。
但只是一瞬。
下一刻,他又挺直了脊背,眼中重新燃起火焰。
这人间,总要有人守。
他守了一辈子,不差最后这几年。
东方渐白。
林衍回到张驼子的小院时,天色将明未明。
少年张小山已经起床,正在院中练拳——是最粗浅的军中拳法,招式笨拙,但练得很认真,额上已见汗珠。
林衍在院门口看了一会儿,才推门进去。
“林先生!”张小山收拳,眼睛亮晶晶的,“您回来了!”
“嗯。”林衍点头,“准备得如何?”
“准备好了!”少年从怀中掏出那柄木剑,紧紧握着,“爷爷说,这是我天大的机缘,让我……好好把握。”
他说这话时,声音有些发颤,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
林衍拍了拍他的肩:“记住,剑挑人,人也挑剑。若是剑意与你相合,自然水到渠成。若不合,强求无益。”
“我明白。”少年用力点头。
卯时整,朝阳初升。
张驼子陪着孙子,林衍跟在后面,三人一同走向城头。
城防军已经换岗,昨夜剑光冲霄的事还在军中传得沸沸扬扬。见张驼子这个老熟人带着孙子上来,值守的校尉也没阻拦——张驼子在武帝城四十年,人缘不错,孙子想上城头看看,不算什么大事。
只是看到林衍时,校尉多看了一眼。
这个青衫客……气度不凡。
城头上,晨风吹拂。
十二柄剑沐浴在朝阳中,剑身反射金光,恍若神物。不少江湖人已经聚在附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昨夜剑光冲霄,很多人都猜测是有缘人出现了,今日便想来碰碰运气。
张小山站在剑圈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木剑。
他按照林衍教的方法,闭上眼睛,用心去感应。
起初,什么也感觉不到。
只有风声,潮声,还有周围人的窃窃私语。
他有些慌,额头渗出冷汗。
就在这时,怀中的木剑忽然微微一热。
一股温和的力量从木剑传入掌心,顺着经脉流转全身。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十二道颜色各异的“光”,在眼前流转。
有炽烈如火的,有清冷如水的,有厚重如山的,有缥缈如云的……
其中一道,是月色般的银白。
它很安静,很柔和,像是深夜的月光,静静洒在肩头。
张小山不由自主地朝那道银白走去。
周围响起惊呼。
“那孩子……走进剑圈了!”
“他手里拿的是什么?木剑?”
“他要做什么?”
在众人注视下,张小山走到挽月剑前。
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最终,握住了剑柄。
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没有剑光冲霄的壮观。
只有一声轻微的嗡鸣。
挽月剑的剑身,亮起了柔和的银光。那光芒顺着少年的手臂蔓延,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光芒中,少年闭着眼,神情安宁,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做一个很长的梦。
张驼子紧紧攥着拳头,老泪纵横。
他知道,孙子……成了。
林衍站在一旁,静静看着。
挽月剑选择了这个少年,不是因为少年天赋多高,而是因为——纯粹。他的想学剑的理由很纯粹,他的心也很纯粹。而这柄承载了女剑仙三百年执念的剑,需要的,正是这份纯粹。
剑意传承,需要时间。
林衍不再多看,转身走下城头。
该做的,他已经做了。
剩下的路,要少年自己走。
刚下城头,迎面撞上一个人。
是个锦衣公子,二十来岁,面容俊朗,腰间佩玉,手中摇着一柄折扇。身后跟着四五个随从,个个气息沉凝,显然是高手。
锦衣公子看见林衍,眼睛一亮,折扇一合,拱手笑道:
“这位兄台,可是昨夜引动剑光的高人?”
林衍看了他一眼:“不是。”
“诶,兄台何必谦虚。”锦衣公子上前一步,挡在林衍身前,“在下慕容白,姑苏慕容氏子弟,最爱结交天下英雄。兄台气度不凡,昨夜剑光冲霄时又恰在城中,这缘分,可不浅呐。”
他说话时,笑容满面,眼神却锐利如鹰,上下打量着林衍,似在评估什么。
林衍淡淡道:“让开。”
慕容白笑容一僵,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兄台何必拒人千里?这样,城中有家‘望海楼’,酒菜不错,在下做东,请兄台喝一杯,如何?”
他身后的随从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隐隐形成合围之势。
林衍终于正眼看了他一下。
姑苏慕容氏。
天龙世界里,他见过另一个“慕容”——慕容复。为复燕大梦,机关算尽,最终一场空。
眼前这个,虽不同世界,但那眼神里的算计与野心,却如出一辙。
“没空。”林衍吐出两个字,迈步就走。
“兄台——”慕容白伸手欲拦。
他的手刚碰到林衍的衣袖,就感觉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传来,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连退三步,才勉强站稳。
随从们脸色大变,就要出手。
“住手!”慕容白喝道。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看向林衍时,眼神已彻底变了——从审视变成了敬畏。
刚才那一瞬间,他甚至没看清对方是怎么出手的。
不,对方根本没出手。
只是……自然而然地震开了他。
这种境界,已超出他的理解。
“是在下唐突了。”慕容白躬身行礼,姿态放得很低,“敢问兄台高姓大名?日后若有缘,也好……”
林衍已走远。
青衫背影转过街角,消失不见。
慕容白直起身,脸上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阴沉。
“公子,此人……”一个随从低声问。
“深不可测。”慕容白缓缓道,“立刻传信回家族,查!武帝城何时出了这等人物?昨夜剑光冲霄,必定与他有关!”
“是!”
慕容白望向城头,那里,银光还未完全消散。
“挽月剑择主……时机到了。”他低声自语,“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摇开折扇,扇面上,四个字铁画银钩:
**天下为局。**
林衍回到观潮阁时,已是中午。
他要了临窗的位置,一壶酒,两碟小菜,静静看着街景。
窗外人来人往,江湖客、商人、百姓,形形色色。卖糖人的老汉吆喝着,孩童围着嬉笑;卖鱼的妇人跟客人讨价还价,声音清脆;几个佩刀的汉子大步走过,风尘仆仆……
人间烟火,不过如此。
酒喝到一半,楼梯口传来脚步声。
一个中年文士走上楼,青衫纶巾,面容清癯,手里提着个酒葫芦。他在三楼环视一圈,目光落在林衍身上,笑了笑,径直走过来。
“林先生,不介意拼个桌吧?”
林衍抬眼:“请坐。”
文士坐下,把酒葫芦放在桌上,自顾自倒了杯酒,一饮而尽,长舒一口气:“好酒!观潮阁的‘海潮生’,十年陈酿,够劲!”
林衍看着他:“阁下是?”
“姓李,名义山。”文士笑道,“北凉来的,在听潮亭读了二十年书,憋坏了,出来走走。”
李义山。
北凉第一谋士,徐骁的智囊,二十年不出听潮亭,却算尽天下事。
林衍点头:“久仰。”
“虚名罢了。”李义山摆手,又倒了杯酒,“倒是林先生,昨夜城头那一手,惊动了不少人。黄三甲那老家伙今早传信给我,说‘毒蛇已揪出,剑阵已补全’,让我代他谢过。”
“分内之事。”
“好一个分内之事。”李义山深深看了林衍一眼,“李剑神飞升前,曾留过一句话,说‘林衍若来,人间可再守百年’。当时我不解,现在……有点明白了。”
林衍不置可否,只是喝酒。
李义山也不在意,继续道:“林先生可知,为何那些仙人,总盯着人间不放?”
“愿闻其详。”
“因为‘香火’。”李义山缓缓道,“仙人修行,需要香火愿力。而人间百姓的虔诚信仰,是最纯粹、最丰厚的香火来源。但直接收割,有伤天和,会遭天道反噬。所以他们想了个法子——垂钓。”
“以人间气运为饵,以王朝兴衰为线,垂钓那些身负大气运者。这些人或是帝王将相,或是武道宗师,或是绝世才子。他们的一生,会被‘标注’,成为仙人的‘藏品’。他们创造的功业、留下的传说、凝聚的信仰……最终都会化作香火,被仙人收割。”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
“就像养鱼。把鱼养肥了,再捞上来。”
林衍放下酒杯:“所以李剑神和王城主飞升,是去……砸鱼塘?”
“是。”李义山笑了,“那两位脾气都不好,见不得这种腌臜事。所以一剑开天门,上去见一个杀一个。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仙人太多,杀不完。而人间,需要建立自己的‘屏障’。”
他指向窗外城头:
“那十二柄剑,就是屏障的一部分。但还不够。我们需要更多像林先生这样的人,愿意为人间驻足,愿意在关键时刻……出手。”
林衍沉默片刻,问:“徐骁还能撑多久?”
李义山笑容一滞,许久,轻声道:“最多三年。他的身体,早就垮了,全靠一口气撑着。这口气……是为了北凉,为了徐凤年那小子。”
“三年……”林衍望向北方,“够了。”
“什么够了?”
“三年时间,够徐凤年成长起来,够北凉完成权力交接,也够……”林衍眼中闪过一道光,“我做些准备。”
李义山精神一振:“林先生的意思是……”
“我会在北凉住一段时间。”林衍淡淡道,“顺便,看看这人间,还有什么‘毒蛇’藏着。”
李义山站起身,郑重一礼:
“北凉,谢过林先生。”
“不必谢我。”林衍望向窗外,海天一色,“我答应过黄三甲,也答应过自己——这人间,值得守护。”
酒尽,人散。
李义山提着酒葫芦下楼,背影有些佝偻,脚步却轻快了许多。
林衍独自坐在窗前,看着海潮起落。
怀中的木剑匣,忽然轻微震颤。
他取出剑匣,打开。
里面躺着一柄古朴长剑——是从主世界带来的佩剑,名为“秋水”,跟了他很多年。
此刻,秋水剑正在嗡鸣。
剑身泛起淡青色的光,剑尖指向……东北方向。
林衍合上剑匣,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这么快就忍不住了?”
他起身,下楼,结账。
走出观潮阁时,阳光正烈。
街道上依旧热闹,人间烟火依旧沸腾。
而他,将再次踏入江湖。
只是这一次,他不是过客。
是守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