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人人如龙(下)(1/2)

高台上,林衍负手而立,青衫在风中微微拂动。他身旁站着徐凤年、温华,以及北凉王府精心挑选的几位教习。徐凤年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素白蟒袍,腰间佩着那柄闻名天下的绣冬刀,目光扫过台下三百双渴望的眼睛时,喉头竟有些发紧。

“今日起,北凉武学堂正式开课。”徐凤年朗声道,声音在校场上空回荡,惊起了远处枯枝上的几只寒鸦,“你们是第一批学员,也是北凉未来的希望。”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空洞的许诺。但这句话落在孩子们耳中,却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有分量。因为他们知道,站在他们面前的,是那个敢为百姓开武库、敢向皇权说不的北凉世子。报名那日,人潮从王府门口一直排到三条街外,五千多个家庭挤在寒风中,只为争那三百个名额。最终入选的这些孩子,有的父母是阵亡军士的遗孤,有的是逃荒而来的流民后代,还有陵州城里最贫苦的匠户子弟。他们手中握着的,不仅是改变自己命运的机缘,更是一个时代悄然开启的凭证。

“武学堂的规矩,只有三条。”林衍开口了。他的声音并不洪亮,却像细密的雪粒,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一,不得恃强凌弱;二,不得欺师灭祖;三,不得背叛北凉。”

他顿了顿,目光如深潭般扫过一张张稚嫩而坚毅的脸:“这三条,不是束缚你们的枷锁,而是护佑你们的铠甲。武道是利器,若无正气驾驭,便会沦为凶器

。所以武学堂的第一课,不是练拳——”

林衍从怀中取出一本薄册,册子封面是素净的青色,上书四个朴拙的大字:《正气歌》。

“——是读书。”

孩子们愣住了。他们想象中的武学堂,该是刀光剑影、拳脚生风,可这位传说中的林先生,却要先教他们念书?

林衍翻开书页,朗声诵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徐凤年站在一旁,忽然想起许多年前,那个同样雪后的清晨,李义山在听潮亭里对他说过的话:“世子,这世间最锋利的刀,不是绣冬,不是春雷,是读书人笔下的道理,是百姓心中的那口气。”

当时他不甚了了,如今站在这里,看着台下三百个孩子跟着林衍齐声诵读,胸腔里忽然涌起一股滚烫的热流。他明白了——林衍要教的,从来不只是杀人的武艺,更是立身的根本,是那股能让凡人敢于向仙人拔剑的“人间正气”。

温华接过那本《基础武道》第一层心法时,手有些抖。不是害怕,而是沉甸甸的责任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昨夜他带人清剿了血魂宗在陵州城外的最后一个据点,剑下又添了七条亡魂。回程时,一个年轻的血魂宗弟子临死前瞪着他,嘶声问:“你们北凉……到底图什么?”

温华当时没有回答。但现在,看着台下这些孩子,他忽然知道了答案。

“我叫温华。”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平稳而清晰,“半年前,我还是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现在,我是金刚境。”

台下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金刚境——在江湖上已是能开宗立派的高手,寻常武者苦修二三十年也未必能窥其门径。而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竟只用了半年?

“我能有今日,全凭师父传授的这套《基础武道》。”温华继续道,他翻开手中那本还散发着墨香的册子,“这套功法,不看出身,不看天赋,甚至不看根骨。它只看一样东西——”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铁钉凿入青石:

“心。”

“心诚者,三年可入九品;心坚者,五年可入金刚;心明者,十年可入指玄。”温华的声音在校场上回荡,“现在,跟我学第一式。”

三百个孩子,三百个不同的起手式。有的笨拙,有的灵巧,有的连马步都扎不稳。但无一例外,每个人的眼睛里都烧着一团火。那是对改变命运的渴望,是对掌握力量的向往,是生而为人最本真的不屈。

徐凤年看着这一幕,眼眶忽然有些发热。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徐骁为他请了无数名师,天下武学任他挑选,可他却总觉得习武是件苦差事,能偷懒便偷懒。那时他不懂,这世上有多少人,连触碰这份“苦”的资格都没有。

“林先生。”他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你做的这件事,会改变整个北凉。”

林衍没有回头,目光依然落在那些挥汗如雨的孩子身上。寒风卷起他鬓角一缕白发,在晨光中泛着银色的光泽。

“不止北凉。”他说,声音很轻,却重如千钧,“我要改变的,是整个人间。”

七日后,听潮亭顶楼。

李义山将一份密报递给林衍时,手有些抖。不是年老体衰,而是密报上的内容,让他这个算尽天下事的守阁人,也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密报是北凉埋在离阳京城的暗桩用性命传回的,只有一句话:

“钦天监夜观天象,言‘北有妖星,乱世之兆’。帝怒,欲遣使问罪。”

“妖星?”林衍挑眉,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指的是你。”黄三甲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手里提着那个从不离身的酒葫芦。他仰头灌了一口,喉结滚动,酒液顺着花白的胡须滴落,“你破血魂宗阵法,创武道学堂,这些事瞒不过钦天监那些老东西的眼睛。赵淳那小子,现在估计正抱着他的龙椅发抖呢。”

徐凤年皱眉:“他要如何问罪?”

“无非是找个由头,削藩,收权,或者干脆撕破脸皮,派兵讨伐。”黄三甲抹了把嘴,眼神里透着看透世事的凉薄,“但他不敢。至少现在不敢。北凉三十万铁骑不是摆设,而且——”

他看向林衍,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精光:“李老剑神和王城主飞升前,曾留下一句话:‘北凉之事,上界勿扰’。这句话,现在整个上界都知道了。”

林衍若有所思:“他们在保护北凉?”

“是在保护人间。”黄三甲纠正道,语气里难得带上一丝敬意,“李淳罡和王仙芝飞升后,没去什么仙界福地,直接闯进了上界‘天庭’,当着三百金仙的面,斩了三位垂钓人间的老不死。现在上界那些‘渔夫’,暂时不敢把竿子伸得太明显。”

“但血魂宗这样的邪宗,不在天庭管辖范围内。”林衍道,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棂,“他们可以继续渗透,像蛀虫一样,从内部啃食人间。”

“没错。”黄三甲点头,又灌了一口酒,“所以我们的时间不多。必须在下一波大规模渗透开始前,让人间有自保之力——不是靠一两个绝世高手,而是靠千千万万握得起刀、挺得起脊梁的普通人。”

林衍沉默了片刻。窗外又开始飘雪,细密的雪粒打在琉璃窗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春蚕啃食桑叶。他忽然想起在某个科技昌明的世界里读过的一句话:真正的革命,不是更换坐在龙椅上的人,而是让每个人都能挺直腰杆,做自己的主人。

“《基础武道》前三层已经编完,可以推广了。”林衍终于开口,声音沉稳如磐石,“但光有功法不够,还需要药材辅助淬体,需要教习指导修行,需要实战训练磨砺心性……这些都需要资源,海量的资源。”

“资源我有。”徐凤年立刻道,语气里带着北凉世子特有的决断,“北凉虽然贫瘠,但三十年积累,支撑三州武道普及,还是够的。”

“不够。”林衍摇头,转身看向徐凤年,目光如炬,“我要的不是三州,是天下。”

徐凤年一怔。

“离阳十三州,北莽五部,南疆六诏,西域三十六国……”林衍缓缓道,每一个地名都像一颗棋子,落在他心中的棋盘上,“我要让天下人,无论生在王侯将相家,还是茅屋草舍里,人人可习武,人人可问道。我要让这人间池塘里,每一条鱼都长出龙鳞,每一滴水都映着天光。”

黄三甲笑了,笑声干涩却畅快:“林先生胃口不小。”

“胃口不大,怎么吞天?”林衍也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种近乎狂妄的平静,“但饭要一口一口吃。下一步,我们先拿下北凉周边的三州——青州、雍州、凉州。”

这三州,与北凉接壤,名义上是离阳的疆土,但天高皇帝远,地方势力盘根错节,州府长官各有算盘。拿下它们,北凉就有了缓冲,有了纵深,有了撬动整个离阳的支点。

“怎么拿?”徐凤年问,手不自觉地按在刀柄上,“起兵攻打?这三州驻军加起来超过二十万,真要打,北凉也会伤筋动骨。”

“不。”林衍看向黄三甲,眼神意味深长,“黄先生,你在三州布局多年了吧?青州太守张谦,雍州总兵王贲,凉州刺史刘文静……这三人的把柄,你手里应该攥着不少?”

黄三甲嘿嘿一笑,从怀里摸出三封泛黄的信函,随手扔在桌上:“张谦的儿子在武当山学剑,三年前失手杀了同门,是我帮他压下来的。王贲当年在北莽边境吃了败仗,折了八千精锐,为了保命,谎报军情——真凭实据在这儿。刘文静更简单,他那个宝贝独子,现在正在我的地牢里喝茶呢。”

徐凤年倒吸一口凉气。他知道黄三甲手眼通天,却没想到能通天到这个地步。一州太守,一州总兵,一州刺史——离阳朝廷在西北的三根支柱,竟全在这老狐狸的掌心里捏着。

“我要这三州,也开武学堂。”林衍的手指轻轻点在那三封信上,“功法我们出,教习我们派,前期资源我们也可以支援。但他们必须做到三件事:废奴籍,均田地,开武科。”

徐凤年眉头紧皱:“他们会同意?这三条,条条都是在挖世家的根。”

“会同意的。”黄三甲淡淡道,语气稀松平常得像在讨论今晚吃什么,“因为不同意的人,会死。”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话里透出的寒意,让徐凤年脊背发凉。这不是江湖恩怨,不是朝堂争斗,这是要掀桌子,是要把延续了千年的规矩砸个粉碎。

“当然,不是现在。”林衍补充道,将桌上那三封信推回黄三甲面前,“先礼后兵。徐凤年,你以世子身份,给三州长官写信,邀请他们来北凉‘观摩’武学堂。让他们亲眼看看,武道普及到底能给一方百姓带来什么。让他们亲耳听听,那些原本注定一辈子面朝黄土的孩子,喊出‘我能习武’时,声音里的那份光亮。”

徐凤年重重点头:“我这就去写。”

“记住。”林衍叫住他,眼神深邃如夜,“我们要给的,不是一个选择,而是一条路。一条能让寒门子弟挺直腰杆的路,一条能让平民百姓看见希望的路。这条路,他们不走,自有别人会走。但走了这条路的人,将来会站在哪里,历史会记住谁的名字——让他们自己想清楚。”

十日后,青州太守张谦第一个抵达北凉。

他是被“请”来的——黄三甲派人送的那封信,措辞客气,意思却狠:令郎在武当山习武,一切安好,但武当山悬崖陡峭,万一失足……

所以张谦来了,带着一肚子憋屈和恐惧。他是两榜进士出身,在青州经营十年,修水利,减赋税,也算是个能吏。可官做得越大,他越明白一个道理:在这世道里,清流抵不过浊浪,良心熬不过刀剑。

马车驶入陵州城时,张谦掀开车帘,愣住了。

已是深冬,呵气成冰。可街道两旁,屋檐下,巷子口,到处是练武的孩子。有的扎着马步,小脸憋得通红;有的对着木桩挥拳,拳头破了皮也不停;还有的跟着一个瘸腿老兵学刀,刀是木刀,架势却煞有介事。

更让张谦震惊的是,教这些孩子的,不是想象中仙风道骨的高人,而是一些再普通不过的人:退伍的老兵,私塾的先生,街口的铁匠,甚至还有挽着袖子的妇人。他们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时不时低头看一眼,再抬头纠正孩子的动作。

“那是《教习手册》。”陪同的徐凤年解释道,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骄傲,“林先生编的。只要识字,照着教就行。功法简单易懂,不会出岔子。”

张谦沉默。他想起青州,想起那些被世家垄断的武馆,想起一套最粗浅的《长拳谱》要卖五十两银子——够一个五口之家吃用一年。想起那些趴在武馆墙头偷看的孩子,被护院打得头破血流。

他忽然觉得嘴里发苦。

武学堂设在原陵州守备军的校场,占地百亩,分文院和武院。张谦走进文院时,正听见朗朗读书声: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是文天祥的《正气歌》。张谦记得,自己考进士那年,在策论里引过这句,座师批了八个字:正气凛然,可堪大用。

“为何教这个?”他忍不住问。

“林先生说,习武先习德。”徐凤年走在他身侧,雪在靴底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武道是利器,若无正气驾驭,便会沦为凶器

。所以武学堂的第一课,不是练拳,是读书。要让他们知道,力量为何而用,刀剑为谁而挥。”

张谦怔住了。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还是个寒门学子时,也曾梦想过“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可官海沉浮十年,那些热血早被磨成了圆滑,那些棱角早被磨成了世故。他学会了权衡利弊,学会了明哲保身,却忘了最初为什么要读书,为什么要做官。

武院里,温华正在授课。三百个孩子盘膝坐在雪地里,竟无人发抖。温华的声音平和而清晰,在空旷的校场上回荡:

“气沉丹田,意守灵台。呼吸要深、长、缓、匀,如春蚕吐丝,绵绵不绝……记住,练功不是拼命,是养命。急功近利,只会伤身。”

一个孩子举手,脸蛋冻得通红:“温教习,我昨天练功时,感觉胸口发闷,是怎么回事?”

“那是气机不畅。”温华走到他身边,伸手按在他背上,“放松,跟着我的引导走……对,就是这样。记住这种感觉,以后气行到此,便如此运转。”

那孩子闭着眼,片刻后长舒一口气,睁眼时满是惊喜:“好了!不闷了!谢谢温教习!”

温华拍拍他的肩,继续走向下一个孩子。

张谦看着这一幕,看了很久。雪花落在他肩头,积了薄薄一层,他也浑然不觉。直到徐凤年轻声唤他:“张大人?”

张谦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世子。”他擦去脸上的泪,声音沙哑,“北凉……在做一件圣人才会做的事。”

“那青州,”徐凤年直视他的眼睛,目光清澈而坚定,“愿意加入吗?”

张谦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他想说青州世家盘根错节,想说朝廷耳目众多,想说这事风险太大,一旦败露就是诛九族的大罪。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

“青州……有四十七万百姓。其中适龄孩童,约五万。”

徐凤年眼睛亮了。

“世家占田七成,控商六成,州府库银,三成在他们手里。”张谦继续说,语速越来越快,像要把积压多年的郁气一口气吐尽,“我若推行武学堂,他们必反。但我手里有兵,三千州府军,虽不足以镇压全州,但守住太守府,等到北凉援军,够了。”

徐凤年握住他的手,用力摇了摇:“张大人,北凉不会让你孤军奋战。”

“但我有个条件。”张谦反握住徐凤年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不能滥杀无辜。世家之中,也有好人。那些开明乡绅,那些资助寒门的善人……他们不该死。”

“当然。”徐凤年郑重承诺,“北凉只诛首恶,不问胁从。愿意配合的,可以保留部分家产,子弟也可优先入武学堂。抵抗的……”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