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江南落花 · 见仙证道(1/2)
徽山的雨雾尚未在记忆中完全淡去,车队已然转向,马蹄踏上了通往江南的官道。
方向转变的指令来得突然而决绝。一封经由拂水房特殊渠道、以最快速度送达的密报,让徐凤年在客院中沉默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当他再次走出房门时,脸上惯有的那层玩世不恭或深沉算计的面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几乎无法掩饰的焦灼与冰冷。
“转道,去江南庐州,卢家。”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石之意。
没有解释,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份凝重。李淳罡瞥了他一眼,破天荒没有多问,只是咕哝了一句“麻烦”,便又缩回车顶自己的位置。楚狂奴感受到气氛不对,也收敛了咋呼。
车厢内,林衍从深沉的调息中醒来。他清晰地感知到,徐凤年身上那原本与北凉庞大气运紧密相连、又自成格局的个人命数气运,此刻正产生剧烈的、不稳定的涟漪。那涟漪的核心,是担忧,是愤怒,更深处还有一种被触碰到逆鳞般的冰冷杀意。
“至亲之人……”林衍心有所悟。能让这位心思越来越深沉的北凉世子如此失态的,恐怕也只有那几位血脉至亲了。结合方向,答案呼之欲出——那位远嫁江南卢家、传闻中身体一直不佳的长姐,北凉长郡主徐脂虎。
林衍将一缕混沌真意悄然延伸,遥遥感知江南方向。与徽山的压抑浑浊、北凉的铁血肃杀截然不同,江南的气运场呈现出一种复杂而黏腻的特质。
那里文气鼎盛,千丝万缕的才气、雅气、书卷气交织升腾,凝聚成一片斑斓而绚丽的云霞,这是江南数百年来文化积淀的显化。然而,在这片锦绣云霞之下,却弥漫着另一股令人不适的气息——那是精致的冷漠,是盘根错节的利益网,是绵里藏针的算计,是世家大族在温文尔雅外表下沉淀的阴柔压迫感。更深处,林衍还感知到一股浓重的、挥之不去的“病气”与衰败之意,隐隐指向某个具体的方位,想必就是卢府。
但最让林衍在意的,是在那文气、病气与算计之气交织的深处,似乎还沉睡着一点极其隐晦、却磅礴到难以想象的东西。那东西并非气运,更像是一种……“力”,一种与天道规则紧密相连、仿佛亘古长存、却又被某种巨大执念或誓言深深锁住的沉睡之力。它寂静无声,却让林衍的“万法道种”都产生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共鸣与警惕。
“江南……果然不简单。”林衍收回感知,心中暗忖。他忽然又想起一事,神念扫过裴南苇所在的马车。
果然,随着车队愈发接近江南地域,裴南苇身上那缕奇异的气运标记,再次产生了微弱的颤动。这一次的共鸣对象,似乎并非某个具体的人或物,而是更广泛地指向了江南地域上空那股积淀深厚的“旧族文运”。她似乎对这片土地有着某种潜意识的熟悉与排斥交织的情绪,望向窗外的眼神更加空洞迷茫。
“她的根,或许真与江南某些早已湮灭或改头换面的旧世家有关。”林衍将这个线索记下。此刻,车队的主旋律是徐脂虎,裴南苇的秘密只能暂放。
越靠近庐州,天空越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中充满了南方雨季特有的湿润与闷热。这不是徽山那种酝酿着雷霆暴雨的压抑,而是一种慢性的、仿佛要渗入骨髓的阴郁。
徐凤年几乎不再说话,只是时常望着车窗外出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柄徐骁给他的北凉刀。李淳罡偶尔看向他,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理解。
车队里的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那股山雨欲来前的死寂。
庐州,卢府。
作为江南有名的世家,卢府宅邸占地极广,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处处透着江南园林的精致与匠心。然而此刻,这精致中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药味,以及一种更令人不舒服的、仿佛华美棺椁般的死气。
通报之后,徐凤年一行人被引至一处僻静却略显萧瑟的院落。院落精致,但花草缺乏打理,显得有些衰败。廊下,一个披着厚厚裘衣、身形异常消瘦的女子,正坐在躺椅上,望着院中一株即将开败的玉兰花出神。
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过头。
那是一张曾经必定倾国倾城的脸庞,即便此刻因病痛折磨而苍白消瘦,眼窝深陷,也依旧能看出昔日的绝代风华。她的眼神有些涣散,但在看到徐凤年的那一刻,骤然亮了起来,如同灰烬中骤然迸出的火星。
“凤年……”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久病之人的虚弱与沙哑,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
“姐!”徐凤年几乎是冲了过去,在徐脂虎面前蹲下,紧紧握住她那双瘦骨嶙峋、冰凉的手。所有的城府、所有的算计、一路上强压的焦灼,在这一刻尽数化为最纯粹的情感。他的眼眶瞬间红了,声音哽咽。
徐脂虎想笑,却先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她努力止住咳嗽,伸手想去摸徐凤年的头,就像小时候那样,手却有些无力地抬起又落下。“长大了……真的长大了。就是瘦了,也……黑了。”她断断续续地说着,眼中水光氤氲。
姐弟重逢的温情,冲淡了院中的萧瑟,却也映照出更深的悲凉。
卢家的人很快便到了。来的是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带着几个仆役,态度看似恭谨,实则疏离冷淡,目光在徐凤年身上扫过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他们送来了茶水点心,言语间只提“郡主需静养”,对徐凤年一行人的安置、对徐脂虎的病情详情,皆含糊其辞,透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客套。
徐凤年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并非看不出,卢家对这位来自北凉、且重病缠身的儿媳,早已失去了耐心与尊重,甚至可能怀有某种恶意。
果然,温情时刻并未持续太久。当日下午,卢家几位有头有脸的人物,在一个锦衣华服、神态倨傲的年轻人带领下,“特意”前来“拜会”北凉世子。那年轻人是卢家嫡孙,言语之间,对北凉“苦寒之地”、“蛮荒武夫”多有“好奇”与“不解”,看似闲聊,实则句句带刺。话题不知怎的,便引到了徐脂虎身上。
“……说起来,郡主嫁入我卢家,本是天大的福分。只可惜郡主身子骨弱,这江南水土似乎也不太养人,缠绵病榻多年,耗费家中珍贵药材无数,却不见起色。家父常叹,这或许是……命数使然,强求不得。”卢家嫡孙摇着折扇,语气惋惜,眼底却无半分温度,“我卢家诗礼传家,最重体统。郡主久病,无法尽到儿媳之责,心中想必也……甚是煎熬。我等小辈,看着也着实不忍。”
话里话外,竟隐隐有暗示徐脂虎久病拖累家族、不如早日“解脱”之意!
徐凤年一直沉默地听着,手中把玩的茶杯,不知何时已停住。他的眼神一点点冷下去,那冷意并非浮于表面的愤怒,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仿佛能将空气都冻结的冰寒。
“你说什么?”徐凤年的声音很轻,却让整个厅堂的温度骤降。
卢家嫡孙被那眼神看得心头一寒,但仗着这是自家地盘,身后还有几位族老坐镇,强自镇定道:“在下只是陈述事实,世子何必动怒?郡主她自己也……”
“砰!”
一声脆响!徐凤年手中的瓷杯被捏得粉碎!瓷片混合着茶水溅开。
他猛地站起身,一步踏前,身上那股在北凉沙场和江湖厮杀中磨砺出的血腥煞气,再无丝毫掩饰,如同出鞘的狂刀,轰然爆发!他指着那卢家嫡孙,一字一顿,声音嘶哑却如雷霆炸响: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议论我姐?!我姐在你们卢家,就是被你们这般作践的?!病重不寻良医,反而怪她拖累?这就是你卢家的诗礼传家?这就是江南世家的体统?!”
他此刻的模样,与平日里那个嬉笑怒骂、心思深沉的北凉世子判若两人。像一头被彻底激怒、欲要择人而噬的孤狼。什么隐忍,什么谋划,在至亲被辱面前,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卢家众人被他气势所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脸色发白。那嫡孙更是踉跄后退,险些摔倒。
厅外,一直抱臂靠墙、仿佛睡着了的李淳罡,此刻微微抬了抬眼皮,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讥诮。他甚至没有动,只是一缕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却纯粹锋利到极致的剑意,如同无形的细针,轻轻扫过厅内所有卢家之人的心神。
刹那间,所有卢家人,包括那几位一直闭目养神、实则暗中观察的族老,都感觉心头猛地一悸,仿佛被最可怕的凶兽盯上,又像是有冰冷的剑锋抵住了咽喉,连呼吸都为之停滞,真气运转瞬间僵直!冷汗瞬间浸透了他们的后背。
与此同时,林衍也悄然动了。他的混沌真意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精准地锁定了院落四周、以及卢府深处几个隐秘角落。那里潜伏着数道气息,有金刚境的护院武夫,也有指玄初境的、似乎是卢家供奉或某些势力安插的修士,此刻正蠢蠢欲动,似乎想趁乱做些什么。
林衍心念微动,混沌真意化为无形的枷锁与泥潭,轻柔却坚决地将那几处气息“按住”、“隔绝”。那些潜伏者只觉得周身一沉,仿佛陷入无边沼泽,真气滞涩,神念模糊,别说行动,连对外界的清晰感知都瞬间丧失,心中顿时骇然无比,再不敢有丝毫异动。
厅内,徐凤年上前一步,逼视着噤若寒蝉的卢家众人,声音冰冷如铁:“今日起,我姐之事,由我北凉接手。你们卢家,给我滚远点。若再让我听到半句不敬之言,看到半点不敬之举……”他没有说完,但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杀意,已说明一切。
卢家众人面如土色,在那陆地神仙般的无形威压与徐凤年狂暴的杀气面前,再也生不出半分对抗的勇气,灰溜溜地退走。
风波暂时平息,但院中的压抑并未散去。
夜深人静时,徐脂虎将徐凤年唤到床边。她的精神似乎比白日更差了些,眼神却异常清醒明亮。
“凤年,你不该来的。”她轻声说,带着无尽的疼惜与疲惫,“更不该为了我,在这里动怒。卢家……不过是棋子。他们的态度,是京城里那些人想看到的。”
徐凤年跪在床边,紧紧握着姐姐的手,眼眶通红:“姐,你别说了。我带你走,我们回北凉!爹、二姐、黄蛮儿都在等你回家!”
徐脂虎艰难地摇了摇头,露出一丝凄美而决绝的笑意:“回不去了,凤年。姐这副身子,走不了那么远的路了。我也不想……再成为你们的拖累。能在走之前,再见你一面,姐……已经很知足了。”
她看着弟弟悲愤欲绝的脸,泪水终于滑落:“别为我难过,也别……为我报仇。好好活着,照顾好爹,照顾好北凉。姐这辈子……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看着你娶妻生子,平安喜乐……”
她的话语,她的神情,她那强撑的坚强下深藏的绝望与眷恋,如同最锋利的针,刺在徐凤年心头,也落在了窗外以神念默默关注的林衍心中。
徐脂虎那看似柔弱却坚韧无比的心志,她那为不拖累亲人而萌生的死志,仿佛触动了冥冥中某根跨越了漫长时光与轮回的丝线。
林衍的混沌真意敏锐地捕捉到,在徐脂虎说出那番话的瞬间,她身上那股浓重的“病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悸动了一下。遥远到似乎不在这个世界的某处,某种沉睡了不知多少年的浩瀚存在,仿佛在梦境中,翻了个身。
就在卢府冲突后第二日,徐脂虎的病情毫无征兆地急剧恶化。
她高烧不退,意识模糊,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卢家这回倒是“殷勤”地请来了大夫,但看过之后皆摇头叹息,言称“油尽灯枯,药石无灵”。徐凤年守在她床边,寸步不离,整个人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却又被巨大的无力感死死压住。
整个江南,似乎都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与等待中。那些暗处的目光,仿佛都在等待这盏灯最终熄灭的时刻。
然而,这世间总有意外,总有不讲理的奇迹,或者说……深情的回应。
千里之外,武当山。
小莲花峰上,常年坐在青牛背上读书、被师兄弟戏称为“洪师叔祖又发呆”的年轻道士洪洗象,今日破天荒地合上了手中那本不知读了多少遍的道经。
他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峦叠嶂,望向了江南方向。平日里总是带着些迷糊和温吞的脸上,此刻一片平静,那平静之下,却仿佛有沉睡的星河在缓缓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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