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崔逞(2/2)
他没有动怒,甚至没有立刻表态。他只是缓缓将茶盏放回桌上,身体微微向后,靠在了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书房内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书卷的墨香和淡淡的茶香,却压不住那份逐渐弥漫开的沉重。
许久,崔逞才抬起眼,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他看向高泰,问出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正卿,你既与他有过接触,以你观之,慕容农此人……为人如何?其才具、气量,比之其父慕容垂当年如何?”
“啊?”高泰愣住了。他没想到崔逞不问威胁,不问条件,反而先问起了慕容农的为人。他怔了片刻,脑海中飞快闪过关于慕容农的种种传闻和今日所见,整理着思绪。
“慕容农……”高泰沉吟着,字斟句酌,他虽不齿其为人,但评价却需客观,这是士人立言的准则,“其骁勇善战,确有其父之风。去岁列人县之战,阵斩前秦悍将石越,名动河北。不久之前,更以雷霆手段,在邯郸城下,背水列阵,阵斩丁零首领翟真。论及用兵之果决狠辣,恐……不逊于慕容垂当年。”
他先肯定了慕容农的军事才能,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痛而锐利:“然,其为人……残暴嗜杀,纵兵掳掠,视汉家百姓如刍狗!今日刘家坞堡之惨状,便是明证!听闻他此前便曾大规模屠戮丁零降卒。如此行径,罔顾仁义,只怕……只怕与羯赵石虎之流,相去不远矣!”
“石虎”二字一出,崔逞的脸色终于变了。
羯赵石虎,那是几十年前横行北方的暴君,其统治之酷烈,手段之残忍,是所有北方士族心底最深的噩梦之一。而且,清河崔氏,也曾迫于形势,嫁女为石虎继室,却因与石虎宠妾郑樱桃之争,被石虎所杀,这也是崔家的梦魇。
将慕容农与石虎相比,这已是最严厉的指责和最危险的信号。
崔逞的指尖停止了敲击,他微微吸了一口凉气,眼神剧烈闪烁,显然内心极不平静。
这时,申绍似乎觉得高泰的评价过于尖锐,怕彻底激怒慕容农引来报复,又或许是想给崔逞提供更多权衡的筹码,他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声音压低了些:“还有一事……叔祖需知。那慕容农,虽为慕容垂之子,却并非嫡出。慕容垂已立嫡子慕容宝为世子……”
这话看似只是陈述事实,但潜台词却无比清晰,慕容农并非法定继承人,现在投入他麾下,风险极高。若他日后争储失败,依附他的势力必将遭受清算。这无疑给慕容农的“前途”打上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听到这里,崔逞沉默了。
他重新端起了那杯已经微凉的茶,却并未饮用,只是目光幽深地望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仿佛那里面藏着家族的命运,藏着未来的吉凶。
高泰和申绍都没有再出声打扰。他们知道,崔逞正在进行的,是一场极其艰难的政治权衡和家族存亡的抉择。
一边是慕容农赤裸裸的武力威胁。拒绝他,刘家坞堡的今天,或许就是清河崔氏的明天。慕容农那句“我蛮夷也”,绝非虚言恫吓,他是真的会,也真的有能力,将屠刀架在千年士族的脖颈上。
另一边,则是崔氏累世清誉和家族未来。将女儿嫁给一个被视为“石虎第二”的残暴武夫,还是非嫡子的野心家,无疑会带来极大的风险。而且,押注慕容农,风险巨大,一旦投资失败,便是万劫不复。
书房内静得可怕,阳光缓缓移动,将三人的影子拉长,扭曲,仿佛预示着未来命运的莫测。
高泰看着沉默不语的崔逞,心中既有期待,也有一丝悲凉。他期待崔逞能坚守士人的气节,断然拒绝。但又悲凉地意识到,在这强权即公理的乱世,所谓的风骨,在冰冷的刀锋面前,往往脆弱得不堪一击。
申绍则是紧张地搓着手,心中七上八下。他既怕崔逞拒绝引来慕容农的怒火牵连自己,又隐隐觉得若崔逞真的答应,似乎也并非明智之举,矛盾至极。
时间一点点流逝。
终于,崔逞缓缓抬起了头,他的脸上已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仿佛隐藏着惊涛骇浪。他目光扫过高泰和申绍,没有立刻说出他的决定,而是用一种异常沉稳的语调,缓缓问道:
“慕容将军……除了求娶小女之外,可还说了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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