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契约之缚(1/2)
自那日庙外认了“契爷”之后,村子似乎真的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屋顶夜间那粘腻的爬行声和含糊的低语消失了,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驱散或禁止了。路过村口老井时,那股子钻裤脚的阴冷寒气也淡了许多,虽然我依旧不敢靠近,但不再觉得那井口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死死地盯着我。甚至连仓库里那次的惊魂遭遇,也仿佛真的成了一场被过度解读的噩梦。
日子仿佛被一只大手强行掰回了“正常”的轨道。我和弟弟、伙伴们玩耍,帮祖婶做些零碎家务,听父母商量着明年开春是不是真要送我去镇上读小学的事。阳光下的村庄,炊烟袅袅,鸡犬相闻,一切看起来都和别的普通村庄别无二致。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种变化不在外界,而在我的感知里,更在那份沉重如枷锁的“名分”之中。
恐惧并未消失,只是转化了形态。它不再是突如其来的惊骇,而是一种弥散在空气里、无处不在的隐性的“注视”。有时我独自在院子里晒太阳,会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阴影里、在墙缝后、甚至在高远的天空上,冷漠地“看”着我。那目光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只是一种确认般的巡视,确认它的“所有物”是否安在。
祖叔抽烟抽得更凶了,那呛人的烟味几乎成了他的铠甲。他看我的眼神愈发复杂,那里面有关切,有松了一口气的疲惫,但更深处,是一种我那时还无法完全理解的、沉甸甸的负罪感。仿佛他用一个沉重的秘密,替换了另一个更迫在眉睫的危险。他有时会下意识地摩挲着那根刻满符文的赶牛棍,眼神飘向老鸦冲的方向,喃喃自语:“稳住了…暂时稳住了就好…”
“契爷”的名分像一道无形的烙印。它似乎提供了一种保护,阻隔了那些过于直接和凶险的侵扰,但它也像一根线,牢牢地系在了我的魂魄上,线的另一端,则深深埋在那座青面红脸、邪异莫名的破庙深处。我能模糊地感觉到那种联系,不强烈,却无法挣脱。它让我在获得短暂安宁的同时,也清晰地意识到——我与此地某种深藏的、非人的力量,产生了无法切割的关联。
父母对这一切毫无察觉,他们只是高兴地看到我身体似乎结实了些,晚上不再惊悸啼哭。他们开始兴致勃勃地规划我去镇上读书的事情,甚至开始攒钱准备学费和新书包。看着他们充满希望的脸,我心里堵得难受。他们以为我是去奔向更广阔的天地,殊不知,我可能是带着一个沉重的“债主”,离开这个它力量最盛的地方,去往一个未知的、可能同样隐藏着其他规则的世界。
一天下午,我鬼使神差地独自一人走到了村尾,远远地望着那座被杂草和藤蔓半掩的破庙。我不敢靠近,甚至比认契爷之前更怕靠近它。因为以前怕的是未知,是里面可能冲出来的东西。而现在怕的,是那种已经确立的、冰冷的“联系”。我知道,那里面有什么东西,知道我来了。
夕阳的余晖给破庙镀上了一层残破的金边,却丝毫无法减轻它的阴森感。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时,我清晰地看到,庙门口那丛枯黄的野草,无风自动,异常诡异地向着我的方向倒伏了一下,像是……一个冰冷的回应。
我吓得头皮发麻,转身就跑,一路冲回家,心脏狂跳,直到看见祖叔蹲在门槛上抽烟的熟悉背影,才稍微安定下来。
祖叔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村尾的方向,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没说话,只是重重地吸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吐出。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色晦暗不明。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里没有血瞳鼠,没有水怪,也没有鹞鹰。只有那座破庙,庙里那尊神像依旧青面红脸,长须垂胸。但它没有动,只是那双石刻的眼睛,仿佛透过梦境,冰冷地、持续地注视着我。没有威胁,没有恶意,只是一种纯粹的、物主般的审视。
我惊醒了,却没有以往噩梦的惊恐冷汗,只有一种深沉的、无处可逃的冰凉,从梦境蔓延到心底。
父母终于做出了决定。过完这个年,就送我去镇上的小学念书。手续托了亲戚在办,母亲开始为我缝制新衣,父亲偶尔会笑着摸摸我的头,说:“到了镇上要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
我点头,心里却像压着一块冰。离开的日子越近,那种无形的束缚感似乎就越清晰。我不知道离开这片滋生它的土地,那位“契爷”会如何反应?是力量减弱,还是会因此被激怒?城镇里,有没有能察觉或者制约这种东西的存在?
祖叔在我临行前一夜,把我叫到他的屋里。他从那个宝贝木柜最深处,取出了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是一块暗沉沉的木牌,上面刻着一些扭曲复杂的符文,中央却空着,没有神像也没有名号。
“这个……你收着。”祖叔的声音干涩,他将木牌塞进我手里,那木头触手冰凉,却奇异地带着一丝祖叔常用的烟丝味。“放在枕头底下,或者贴身带着……万一……万一觉得不对劲,就想想阿叔,想想咱家的灶火……”
他没有说明白这木牌的具体用处,但我懂了。这是另一道护身符,或许是他们这一脉流传下来的最后一点压箱底的东西,用来平衡或者说抵御那名分带来的负面影响。
我紧紧攥着那块木牌,喉咙哽咽,说不出话。祖叔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走吧,走了也好……外面的世界大,也许……有别的路子。”
第二天清晨,我背着一个崭新的、母亲连夜赶工缝制的布书包,里面装着几件衣服和那块用红布包着的冰冷木牌。父母脸上洋溢着期盼的笑容,弟弟羡慕地看着我的新书包。
我回头看了看祖叔祖婶。祖婶眼睛红红的,塞给我两个热乎乎的鸡蛋。祖叔站在门槛阴影里,依旧蹲着,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烟雾笼罩着他,看不清表情。他只是对我挥了挥手,示意我快走。
我跟着父母,踏上了那条通往镇上的黄土路。每一步,都感觉像是踩在无形的线上,线的一端在我脚下,另一端,却牢牢系在身后那座渐行渐远的破庙里。
我没有再回头去看那口老井,也没有去看老鸦冲的方向。
我知道,有些东西,是甩不脱的。
它给了我暂时的安宁,也给了我一个终身无法摆脱的“名分”。
前方的城镇笼罩在晨雾中,看起来熙攘而陌生。那里有学校,有新的生活,也可能有新的、未知形态的“诡异”。
认下“契爷”后的那份诡异的平静,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村庄和我们家的生活之上。冰层之下,暗流依旧涌动,只是换了形式。于我,是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注视”;于家,则是另一种更为现实、却也裹挟着命运无常的波澜。
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以前做老师、放电影,后来跑去广东打工,回村后总觉得种地不是长远之计,心里一直憋着一股劲,想重新撑起这个家。那段时间,村里渐渐有了些变化,镇上、县里开始有一些工程,修路、挖地基,需要一种叫做“挖掘机”的新鲜玩意。村里有个叫阿伟的后生,比父亲小几岁,头脑活络,不知从哪里学会了开这铁家伙,据说在外面包点小工程,赚了些钱,每次回村都穿着簇新的夹克,抽着带过滤嘴的香烟,惹得不少人眼热。
父亲和阿伟以前关系就不错,阿伟小时候家里穷,父亲还偷偷给过他铅笔作业本。这次阿伟回来,父亲便常去找他喝酒聊天。几杯散装米酒下肚,阿伟唾沫横飞地讲着外面世界的机会,讲开挖机如何挣钱,比种地、比打工强多了。父亲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亮得吓人。
“哥,这玩意儿,是技术活,也是风口!学会了,饿不死!”阿伟拍着父亲的肩膀。
母亲在一旁听着,脸上既有期盼,也有担忧:“那铁疙瘩,贵吧?学起来难不难?危险不?”
“嫂子,放心!我先带哥去看看,试试手!不难学!胆子大,心细就行!”阿伟打着包票。
就这样,父亲几乎天天往镇上的一个采石场跑,那里有阿伟认识的一个老板,有台旧挖掘机。父亲去给人家帮忙,不要工钱,就为跟着师傅学操作。那段时间,父亲每天回来都满身油污,疲惫不堪,但眼神里的光却越来越亮。他会在饭桌上,用筷子比划着操纵杆的动作,嘴里模仿着柴油发动机的轰鸣声,跟我们讲挖斗怎么用力,怎么找准角度。
我发现,当父亲全身心投入到这件事上时,他身上那种因“契爷”名分而带来的、只有我能隐约感知的压抑感,似乎被冲淡了一些。或许极度的专注和谋生的渴望,本身就能产生一种强大的阳气,暂时抵御了那些阴翳的侵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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