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契约之缚(2/2)
然而,祖叔对此却并不乐观。有一次父亲兴奋地说起开挖机的前景,祖叔蹲在门槛上,只是闷头抽烟,半晌才沙哑地说了一句:“那铁家伙,动静太大,伤地脉……小心点好。”
父亲正在兴头上,没太在意:“阿叔,现在时代不同了,靠机器吃饭了。地脉不地脉的,顾不上了,得先顾嘴。”
祖叔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吸了一口烟,烟雾后的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担心的不仅是地脉,更是怕这巨大的“动静”,惊扰了某些本就不安分的东西,或者打破了他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脆弱的平衡。
几个月后,父亲竟然真的学会了,虽然不算精通,但基本操作已经没问题。阿伟也够意思,帮他联系了一个去广东潮州那边工地的活,说是那边大开发,急需开挖机的司机,工资比家里高好几倍。
消息传来,母亲又喜又忧。喜的是家里终于有了个盼头,忧的是广东那么远,父亲一个人去,她不放心。父母关起门来商量了几个晚上,最终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父亲先去,如果稳定了,母亲就带着弟弟过去,一家人还是在一起。而我,则暂时留在村里,跟着祖叔祖婶继续上学。
理由听起来很充分:我身体刚好转,经不起折腾;转学手续麻烦;祖叔祖婶年纪大了,也需要人照顾(虽然更多是他们照顾我);家里的田地也不能完全抛荒……
但我心里清楚,最深层次的原因,还是那个无法言说的“契爷”。父母或许懵懂地感觉到我离不开这片土地,或者说,离开可能会发生更不好的事情。祖叔肯定在背后用他的方式劝说过了。这个决定,是对现实无奈的妥协,也是对我身上那份“名分”无声的敬畏和恐惧。
我知道,我要被留下了。
尽管对城镇有恐惧,对未知有不安,但当真正意识到父母和弟弟将要远行,而我被独自留在充斥着诡异记忆和无形契约的村庄时,一种被遗弃的冰冷感,比那“契爷”的注视更刺骨地扎进了心里。
离别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家里的气氛变得奇怪,一种混合着希望、离愁、以及对未来不确定性的焦虑弥漫开来。母亲开始疯狂地收拾东西,把能带走的打成包裹,不能带走的仔细收好,反复叮嘱祖婶米缸在哪油盐在哪。她给我缝新衣服,眼睛总是红红的。
父亲变得沉默了许多,只是更卖力地帮着祖叔做些重活,把屋前屋后修缮了一遍。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愧疚和不舍,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或许他觉得,把我留在祖叔身边,是当下最安全的选择。
弟弟还小,不懂离别之苦,只知道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坐大汽车,很兴奋。
最难受的是祖叔。他抽烟抽得几乎到了骇人的地步,常常一整夜都蹲在门口,烟火明灭不息。他看着我时,那沉甸甸的负罪感几乎要溢出来。仿佛把我留下,是他一手造成的,是他用那些鬼神之说,捆绑住了我的人生。他几次张嘴想对我说什么,最终都化为一串剧烈的咳嗽和更加浓重的烟雾。
临走前夜,父亲把我叫到跟前,从那个随身多年的、磨破了皮的黑色人造革包里,掏出一个崭新的铁皮铅笔盒,上面印着“九九乘法表”和鲜艳的卡通图案。这是他特意去镇上供销社买的。
“小生,”父亲的声音有些沙哑,“在家要听话,好好跟祖叔祖婶过,好好读书。等爸在那边站住脚,情况好了,就……就接你过去。”他的话说的有些犹豫,似乎自己也不完全确信这个承诺。
我接过铅笔盒,冰凉的铁皮触感让我一颤。我点了点头,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阿伟就开着一辆破旧的拖拉机来了。父母和弟弟的行李不多,就几个编织袋。母亲抱着弟弟,哭成了泪人,反复摸着我的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父亲红着眼圈,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提起行李,决绝地转身爬上拖拉机。
祖婶在一旁偷偷抹眼泪。祖叔则蹲在屋檐下最深的阴影里,整个人几乎被烟雾吞没,只有烟头那一点红光,在微明的晨曦中剧烈地颤抖着。
拖拉机“突突突”地发动了,巨大的噪音撕裂了村庄清晨的宁静。弟弟似乎被吓到了,哇的一声哭起来。母亲赶紧哄着他。
车子缓缓开动,卷起一片尘土。我追到路口,看着那辆载着我至亲的拖拉机,在黄土路上颠簸着,越来越远,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那一刻,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静得可怕。巨大的孤独感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我。我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冰冷的铁皮铅笔盒。
从此,我和父母弟弟,隔着的不仅仅是千山万水,还有一份沉重得无法言说的、关于另一个世界的秘密契约。
我转过身,看到祖叔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走到了我身后。他脸上的皱纹仿佛一夜之间又深了许多,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近乎悲壮的责任感。他伸出粗糙的大手,重重地按在我的肩膀上。
“回吧。”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
家,一下子空荡了。虽然祖叔祖婶还在,但那种完整的、属于一个核心家庭的热闹和生气,随着拖拉机的远去而抽离了。吃饭时桌上少了好几副碗筷,晚上睡觉听不到父母的低声交谈和弟弟的梦呓,只有老屋木梁偶尔发出的“吱呀”声和窗外无休无止的风声。
我变得更加沉默,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学习和帮祖叔祖婶做家务上。只有在忙碌时,才能暂时忘记那如影随形的“注视”和噬骨的孤独。
父亲偶尔会托人捎信回来,信上说他们在潮州安顿下来了,工地活很多,他很忙,弟弟上了当地的幼儿园,母亲在工地食堂帮工。信里总是嘱咐我听话,好好学习。每次来信,祖婶都会念给我听,然后小心翼翼地收好。我能从信的字里行间感受到父母在新环境里拼搏的艰辛,以及那份对我深藏的愧疚和牵挂。
我知道,他们正在努力地生活,为了我,也为了这个家的未来。而我,也被困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之上,背负着无形的枷锁,同样在挣扎。
那个“契爷”的名分,在我独自留守后,似乎变得更加清晰。它的“注视”不再仅仅是冷漠的巡视,偶尔会带上一种极淡的、难以形容的“情绪”。有时我考试得了表扬,心里刚有一丝高兴,便会没来由地感到一阵轻微的寒意,仿佛那股力量在表达它的不悦,不喜欢我将注意力过多地投向别处。有时我生病发烧,昏沉中,那注视又会变得格外“专注”,甚至带上一丝…审视物品是否完好般的关切?这种扭曲的“联系”让我不寒而栗。
祖叔成了我唯一的依靠和屏障。他更加寸步不离地守着我,接送我上下学,晚上必定检查我枕头下的木牌是否放好。他依旧抽烟,但眼神里的负罪感渐渐被一种坚定的守护所取代。他似乎下定决心,要用自己的一切,来填补我父母缺席的空缺,并抵御那来自虚无的侵蚀。
我们的生活陷入了一种新的、脆弱的平衡。一边是远方父母为生计的奔波,一边是乡村里一老一少面对无形力量的孤守。挖机的轰鸣声远在千里之外的广东潮州,而它所引发的家庭变迁,却让我更深地陷入了老家这片土地的诡异漩涡之中。
那条连接着我和破庙的无形之线,并未因距离而拉断,反而因为我的孤身一人,而绷得更紧,更加敏感了。
我知道,我的战争,才刚刚开始。而这场战争,注定只有我,和身后日渐苍老的祖叔,以及那块冰冷的木牌,来共同面对。前方的路,漫长而未知,弥漫着晨雾,也深藏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冰冷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