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父亲回忆旧事4(2/2)

父亲指尖一顿,目光落在窗外昏黄的路灯上,像是透过夜色看到了二十年前张道爷家那盏挂在门廊的煤油灯。他笑了笑,声音里裹着回忆的暖意:“住张道爷家呢。那时候屠宰场在邻村东头,离咱家有十几里山路,晚上走夜路不安全,张道爷知道了,就说‘阿关,别来回跑了,住我这儿,正好给我做个伴’。”

张道爷家是个小小的四合院,院子里种着一棵老梨树,树干粗壮,枝桠伸到屋顶,每到春天就会开得满院雪白。正房是土坯墙,里面摆着一张八仙桌,两把太师椅,墙上挂着太上老君的画像,下面供着香炉,常年飘着淡淡的檀香。西厢房就是父亲住的地方,里面只有一张木板床,一个旧木箱,却被张道爷收拾得干干净净,床铺上铺着新晒过的稻草,带着阳光的味道。

“张道爷是个特别和善的人,” 父亲的声音里满是感激,“他从不跟我提住宿的事,每天我从屠宰场回来,总能看到灶房的烟囱冒着烟,锅里炖着红薯粥,旁边还温着两个白面馒头。有时候我回来晚了,他就坐在门廊的竹椅上,手里拿着蒲扇,等着我,看到我就说‘父亲,快洗手吃饭,粥还热着’。”

跟着涂乐学屠宰的日子,每天都过得像上了弦的钟。天不亮就要去猪圈喂猪,然后跟着涂乐去屠宰场,从杀猪、放血、褪毛,到开膛、分割,一套流程下来,常常要忙到晚上八九点。尤其是逢年过节前,屠宰场的活更多,有时候要忙到半夜,双手沾满猪油和血水,胳膊累得抬不起来。

“有一次快到腊月了,村里家家户户都要杀猪备年货,” 父亲揉了揉肩膀,像是还能感受到当年的酸痛,“那天我们杀了十二头猪,从早上五点忙到半夜十一点。我拿着剔骨刀的手都在抖,分割最后一块五花肉时,差点把刀掉在地上。涂叔看我累得不行,说‘阿关,今天别练了,赶紧回去休息’。”

那天父亲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张道爷家时,门廊的煤油灯还亮着。张道爷披着棉袄坐在竹椅上,眼睛有些发红,显然是等了很久。“快进来,” 张道爷起身接过他手里的工具包,“我给你留了热水,赶紧洗把脸,灶房里温着菜。”

父亲走进灶房,只见锅里温着一盘炒青菜,一碗腊肉,还有一壶米酒。他愣了愣,眼眶突然有些发热 —— 那时候腊肉是稀罕物,一般只有过年才能吃到,张道爷肯定是特意给他留的。“道爷,您怎么还没睡?” 他一边洗手一边问。

“等你啊,” 张道爷坐在灶门口,添了块柴火,“知道你今天忙,肯定没好好吃饭。快吃,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那天晚上,父亲坐在灶房的小板凳上,就着米酒吃着热菜,张道爷坐在旁边看着他,偶尔问两句屠宰场的事。米酒是张道爷自己酿的,带着淡淡的米香,喝下去暖乎乎的,顺着喉咙滑到肚子里,驱散了浑身的疲惫。父亲看着张道爷慈祥的眼神,心里暗暗想着:一定要好好报答张道爷。

从那以后,父亲每天从屠宰场回来,都会特意留点东西。有时候是一块刚分割好的里脊肉,有时候是一截猪排骨,有时候是半只宰好的羊腿 —— 都是他跟涂乐商量好的,涂乐知道他要给张道爷带,每次都会多留些好肉给他。

“那时候我总趁涂叔不注意,把最好的肉裹在油纸里,藏在工具包最下面,” 父亲笑着回忆,“里脊肉要选最嫩的,带着一点油花,适合炒着吃;排骨要选带脆骨的,炖出来香;有时候遇到农户来宰羊,我就跟涂叔要半只羊腿,回去给张道爷炖羊肉汤。”

有一次,父亲带回去一块三斤多的五花肉,肥瘦相间,像层层叠叠的云朵。张道爷看到了,皱着眉头说:“阿关,你这孩子,怎么总带这么多肉回来?我一个人吃不完,别浪费了。”

“道爷,这是涂叔让我带的,” 父亲赶紧找了个借口,“他说您帮了我这么多,这点肉不算什么。再说,咱们晚上可以炖红烧肉,喝两杯,解解乏。”

张道爷拗不过他,只好笑着答应。那天晚上,灶房里飘着红烧肉的香味,勾得人直流口水。父亲在灶房里忙活,张道爷坐在旁边帮他烧火,火苗映着两人的脸,满是暖意。五花肉炖得软烂,入口即化,带着冰糖的甜香,配上张道爷酿的米酒,一口下去,浑身的疲惫都烟消云散。

“张道爷喝酒的时候,总爱跟我讲他年轻时的事,” 父亲的声音里满是怀念,“他说他年轻时跟着师傅去龙虎山学道,走了三个月才到,一路上风餐露宿,吃了不少苦;说他第一次画符,画废了一筐黄纸,才画出第一张有灵气的符;还说他当年帮人驱邪,遇到过很厉害的水鬼,差点没回来。”

父亲总是听得入迷,有时候还会问些道术上的问题,张道爷也从不藏私,耐心地教他:“画符要心诚,下笔要稳,不能有杂念;念咒要字正腔圆,才能引动灵气;遇到邪祟,别慌,先辨清它的来历,再想办法化解。”

有一次,父亲带回去一只宰好的鸡,想给张道爷炖鸡汤。晚上两人坐在八仙桌旁,喝着鸡汤,聊着天,张道爷突然说:“阿关,你这孩子心善,又肯吃苦,不管是学屠宰,还是学道术,以后肯定能有出息。我不收你住宿的钱,也不是图什么,就是觉得你像我年轻时的样子,想帮你一把。”

父亲放下碗,眼眶有些发红:“道爷,您的好我记在心里,以后我肯定好好孝敬您。”

“傻孩子,” 张道爷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不要你孝敬,只要你以后好好做人,不管做什么手艺,都要心怀敬畏,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了。”

跟着涂乐学屠宰的一年里,父亲的技术越来越熟练。从一开始连杀猪刀都握不稳,到后来能精准地分割出每一块肉,甚至能根据顾客的需求,把五花肉切成厚薄均匀的肉片,把里脊肉切成细细的肉丝,涂乐都忍不住夸他:“父亲,你这手艺,比我当年强多了,以后肯定是个好屠夫。”

每次得到涂乐的夸奖,父亲都会格外开心,晚上回去就会多带点肉,跟张道爷分享。有时候是一块刚卤好的猪头肉,有时候是一截熏好的猪尾巴,两人坐在八仙桌旁,就着米酒,慢慢吃,慢慢聊,张道爷家的小屋里,总是飘着肉香和酒香,温暖又热闹。

“有一次我跟涂叔学分割牛肉,” 父亲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自豪,“牛肉比猪肉难分割,筋多,要找对纹理,不然切出来的肉嚼不烂。那天我练了一下午,终于能把牛里脊切得又薄又匀。涂叔高兴,就给了我一块牛腱子肉,说‘阿关,这块肉给你,回去炖给张道爷吃’。”

那天晚上,父亲把牛腱子肉切成小块,跟萝卜一起炖在锅里,炖了两个多小时,直到肉烂入味。张道爷喝着牛肉汤,吃着炖得软烂的牛腱子,笑得眼睛都眯了:“阿关,你这手艺越来越好了,比饭馆里的师傅还强。”

父亲看着张道爷开心的样子,心里也暖暖的。他知道,自己带回去的不仅仅是肉,更是一份心意,一份对张道爷收留之恩的报答。而张道爷给予他的,也不仅仅是一个住处,一顿热饭,更是一份长辈的关爱,一份做人的道理。

一年后,父亲出师那天,涂乐给了他一个厚厚的红包,还有一把新的剔骨刀。父亲拿着红包和刀,先去了张道爷家,把一半的红包递给张道爷:“道爷,这是我出师的红包,您收下,算是我给您的住宿费和伙食费。”

张道爷却不肯收,把红包推了回去:“阿关,我当初让你住这儿,就没想着要你的钱。你拿着这钱,给你娘买点营养品,她身体不好,需要补补。”

父亲还想再说什么,张道爷却摆了摆手:“别说了,你有这份心,我就很高兴了。以后不管你去哪里,遇到什么事,都可以来跟我说,我永远是你的长辈。”

那天晚上,父亲做了一桌子菜,有红烧肉、炖牛肉、炒里脊,还买了一瓶好酒,跟张道爷喝到很晚。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八仙桌上,酒瓶里的酒泛着淡淡的光,两人聊着这一年的点点滴滴,笑声在小屋里回荡,温暖了整个夜晚。

“后来我不管去了哪里,” 父亲摸了摸我弟的头,声音里满是怀念,“每年都会去看张道爷,带点他爱吃的肉,陪他喝两杯,聊聊天。直到现在,我还记着他说的话,不管做什么,都要心怀敬畏,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我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紧紧攥着父亲的衣角:“爸,张道爷真好,以后我也要像他一样,帮助别人。”

父亲笑了,眼里满是欣慰。他知道,那段住在张道爷家的日子,那些酒肉相伴的夜晚,不仅教会了他屠宰的手艺,更教会了他感恩和做人的道理。这些道理,就像张道爷家那盏煤油灯的光,一直照亮着他的人生,也会成为他教导我弟的最好礼物,陪着儿子慢慢长大,成为一个温暖、善良、有担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