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父亲回忆旧事5(1/2)
我弟听完父亲和张道爷的酒肉往事,小脑袋靠在父亲胳膊上,手指还在无意识摩挲那把剔骨刀的皮绳。灯光下,皮绳的纹路泛着浅棕色的光,像极了当年张道爷家老梨树枝的纹理。他仰起脸,眼里满是好奇:“爸,那您后来是不是就成了最厉害的猪肉分割师啦?像涂叔说的那样,十里八乡的人都找您杀猪宰羊?”
父亲望着儿子亮晶晶的眼睛,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木质桌面传来的钝响,像是在叩响记忆里那道未跨过去的门槛。他叹了口气,声音里裹着几分复杂的滋味 —— 有遗憾,有释然,还有藏在深处的热血:“没呢。就在我跟涂叔学满一年,刚能独当一面,连最难分割的牛里脊都能切得薄如纸的时候,村里来了征兵的消息,一下子就打断了我当分割师的念头。”
那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三月初,院子里的桃树刚冒出指甲盖大小的花苞,枝桠上还挂着去年的干枯桃叶。村大队那台老掉牙的广播突然响了起来,电流的 “滋滋” 声先飘在山谷里,紧接着,村支书洪亮的声音就透过生锈的喇叭传了出来:“全体村民注意!全体村民注意!县武装部来征兵了!年满十八岁的男青年,身体健康,思想进步,都可以来大队报名!保卫国家,光荣参军!为人民服务!”
广播连播了三遍,最后一句 “为人民服务” 的尾音被电流拉得老长,像一根绷直的弦,弹在每个村民的心上。村里瞬间热闹起来,男人们攥着烟卷往大队门口的老槐树下凑,烟卷的火星在春日的凉风中忽明忽暗;女人们站在自家土坯墙门口,手里捏着没缝完的鞋底,朝着大队的方向张望,眼里满是期待 —— 谁家不盼着自家孩子能穿上军装,成为让人羡慕的 “公家人” 呢?
父亲当时正在屠宰场的水泥案板前忙活,手里握着涂乐送他的那把剔骨刀。刀身是不锈钢的,被他磨得能映出人影,此刻正顺着牛肉的纹理轻轻游走。刚杀好的黄牛还带着余温,暗红色的肉纤维在刀刃下分开,肥瘦相间的牛腩整齐地落在铺着油纸的竹筐里,连筋膜都剔得干干净净。涂乐站在旁边,手里拿着杀猪刀在磨刀石上打磨,“霍霍” 的声响混着院子里猪的哼叫,是阿关早已习惯的热闹。
“阿关,听到广播没?征兵了!” 涂乐突然停下磨刀的动作,拍了拍父亲的肩膀,手里的杀猪刀还滴着血水,在水泥地上晕开小小的红点,“你今年正好十八岁,属龙的,年纪刚够!去试试呗!当兵多光荣啊,穿军装,扛钢枪,以后回来就是吃公家饭的,比咱杀猪宰羊体面多了!”
父亲手里的刀顿了顿,冰凉的刀身贴着指尖,心里却突然泛起一阵滚烫的波澜。他从小就听爷爷讲当兵抗日的故事,爷爷年轻时参加过游击队,左胸口有一道子弹擦过的伤疤,每到阴雨天就会发痒。爷爷总爱坐在院子的桃树下,一边抽旱烟,一边摸着伤疤说:“阿关啊,男人这辈子,总得为国家做点啥。爷爷当年扛着土枪打游击,就是为了让你们能安安稳稳吃饱饭。以后有机会,你也要去保家卫国,才算有担当。”
那时候他才七八岁,趴在爷爷膝盖上,看着爷爷胸口那道泛着淡粉色的伤疤,心里就悄悄埋下了一个参军梦。他想象过无数次自己穿军装的样子:草绿色的军装,领口别着红领章,肩上扛着步枪,站在祖国的边疆,风把军装吹得猎猎作响,像电视里演的解放军战士那样,威风凛凛。
“我…… 我能行吗?” 阿关的声音有些发颤,既期待又忐忑。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因为常年握刀,掌心布满了厚厚的老茧,指缝里还残留着洗不掉的猪油和血水,指甲缝里甚至还卡着一点牛肉的筋膜 —— 这样一双 “杀猪的手”,能符合参军的条件吗?
“怎么不行?” 涂乐拍了拍他的后背,力道大得让他晃了晃,案板上的牛腩都跟着动了动,“你小子身体多结实?上次宰三百斤的肥猪,你一个人就能把猪按在架子上!力气大,学东西又快,到了部队肯定是好苗子!快去报名,别错过了机会!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涂乐的话像一颗定心丸,阿关深吸一口气,把剔骨刀轻轻放在案板上,用干净的布擦了擦手:“涂叔,那我先去大队报名,下午回来再接着干活。”
“去吧去吧!” 涂乐挥了挥手,眼里满是鼓励,“跟支书好好说,就说你是我涂乐的徒弟,身体好,能吃苦!”
那天下午,阿关跟涂乐告了假,揣着忐忑又激动的心情往大队走。山路两旁的野草刚冒出绿芽,沾着春日的露水,打湿了他的布鞋。他走得飞快,裤脚的蓝布都被风吹得飘了起来,心里像揣了只蹦跳的兔子,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大队办公室里挤满了人,土坯墙都被挤得发颤。十几个跟阿关年纪相仿的男青年挤在屋里,有的穿着崭新的的确良衬衫,领口系着风纪扣,显然是早有准备;有的还背着书包,书包上印着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的红字,脸上带着青涩的兴奋。村支书坐在掉漆的办公桌后,手里拿着登记表,鼻梁上架着一副断了腿的老花镜,正挨个询问信息,笔尖在纸上 “沙沙” 地写着。
“阿关,你也来报名啊!” 旁边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熟悉。阿关回头一看,是同村的狗蛋。狗蛋比他大一岁,个子比他高半头,皮肤黝黑,去年秋天还跟他一起在山路上守过野猪。狗蛋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胸口别着一支钢笔,显然是特意打扮过的,“我跟你说,我早就想当兵了!我要去当侦察兵,钻山林,打特务,保家卫国!”
父亲看着狗蛋眼里的光,心里的忐忑少了些,忍不住笑了:“那咱们说不定能一起去部队呢!到时候互相照应。”
“那可太好了!” 狗蛋拍了拍他的胳膊,两人挤在人群里,慢慢往前挪。
终于轮到父亲,他走到村支书面前,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发紧,却依旧洪亮:“支书,我报名参军!我叫阿关,十八岁,属龙的!”
村支书抬起老花镜,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点了点头:“阿关啊,好样的!年轻力壮,是个好苗子!来,填张表,把家里地址、联系方式都写上。明天早上八点,去乡卫生院体检,记住了,空腹,别吃饭,别喝水,不然查不准!”
村支书递过来一张泛黄的登记表,还有一支没笔帽的钢笔。阿关接过笔,指尖有些发抖,一笔一划地写着自己的名字,笔尖在纸上顿了几下,才把 “关” 字写得工整。他看着表上 “参军志愿” 那一栏,犹豫了一下,写下 “服从分配,为人民服务”—— 这是爷爷教他的,不管去哪个部队,只要能保家卫国,就好。
那天晚上,父亲没住在张道爷家,而是回了家。娘正在灶房里煮红薯粥,看到他回来,赶紧擦了擦手迎上来:“阿关,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娘,我要去参军了!” 父亲没等娘说完,就把报名的事说了出来,眼里满是兴奋,“明天去乡卫生院体检,要是通过了,就能穿军装了!”
娘愣了一下,随即眼里就泛起了泪光,她拉着父亲的手,反复摩挲着他掌心的老茧,声音又哭又笑:“好!好!我儿要当解放军了!娘这就给你缝件新褂子,明天穿去体检,让医生看看咱阿关多精神!”
那天晚上,娘没睡觉,在灶房的煤油灯下连夜给阿关缝新的蓝布褂子。她把家里仅有的一块新布料拿了出来,是去年卖红薯攒钱买的,本来想留着给阿关做结婚的衣服。针线在布料上穿梭,娘的眼睛因为熬夜变得通红,却一刻都没停。爷爷坐在灶门口,手里拿着旱烟袋,烟锅里的火星忽明忽暗,偶尔添一块柴火,看着阿关说:“阿关,到了部队要听话,好好训练,别偷懒。爷爷当年在游击队,每天天不亮就练刺杀,你也要像爷爷一样,当个好兵。”
父亲坐在娘旁边,帮着穿针引线,心里暖暖的,用力点了点头:“娘,爷爷,你们放心,我到了部队肯定好好干,不跟人打架,不偷懒,争取当标兵!”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娘就把阿关叫醒了。新缝的蓝布褂子已经晒干了,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上面还绣着一个小小的 “关” 字。娘煮了两个红糖鸡蛋,剥了壳放在碗里,看着阿关吃下去:“阿关,吃了鸡蛋有力气,体检的时候别紧张,好好配合医生。”
父亲吃完鸡蛋,揣着娘给的五块钱,跟着其他报名的青年一起往乡卫生院走。十几个人排成一队,沿着山路往上走,脚步声在春日的晨雾里格外清晰。有人哼着《解放军进行曲》,调子跑了却依旧响亮;有人互相整理着衣服,希望能给医生留个好印象。阿关走在队伍中间,手里攥着娘缝的褂子,心里既紧张又期待,连晨雾打湿了头发都没察觉。
乡卫生院在乡政府旁边,是一栋两层的红砖楼,门口挂着 “为人民服务” 的木牌。体检的项目很多,先在一楼量身高、测体重,再去二楼查视力、听心肺。阿关的身高一米七二,体重一百三十斤,刚好符合标准,负责登记的护士笑着说:“小伙子身体不错,继续加油。”
可越往后查,阿关的心就越慌。查视力的时候,他因为常年在屠宰场看近距离的肉纹理,远视力有些差,勉强能看清最上面几行;查听力的时候,右边耳朵因为经常听杀猪的叫声,对高频声音有些不敏感,医生让他反复听了好几次才通过。他看着身边的人有的因为视力不过关被刷下来,有的因为体重不够被淘汰,手心的汗把褂子都浸湿了。
终于轮到查心肺,这是最后一项,也是最关键的一项。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大夫,戴着听诊器,让父亲坐在椅子上,解开上衣的扣子。冰凉的听诊器贴在父亲的胸口,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 “咚咚” 的心跳声,像打鼓一样。
老大夫听了一会儿,皱了皱眉头,把听诊器换了个位置,又听了听:“你以前是不是得过肺病?比如胸膜炎、肺结核之类的?”
父亲愣了一下,赶紧摇头:“没有啊,医生,我身体一直很好,每天杀猪宰羊,扛几百斤的猪都没问题,从来没得过肺病。”
“你胸口有杂音,” 老大夫把听诊器拿下来,语气严肃地看着他,“左肺有轻微的啰音,可能是以前得过胸膜炎,没彻底治好,留下了后遗症。按照征兵的体检标准,你这种情况不符合条件,不能通过体检。”
父亲的脑子 “嗡” 的一声,像被雷劈了一样。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想起小时候确实得过一场重感冒,咳嗽了一个多月,夜里咳得睡不着觉,娘背着他去乡卫生院看了看,医生说是急性支气管炎,开了点止咳糖浆和消炎药,喝了半个月就好了,怎么会留下胸膜炎的后遗症呢?
“医生,您再看看,是不是弄错了?” 父亲的声音带着哭腔,突然站起来抓住老大夫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真的很想参军,我身体很好,能扛枪,能跑五公里,能训练,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求求您了!”
老大夫摇了摇头,轻轻推开他的手,语气里带着几分惋惜:“小伙子,我知道你想参军,我年轻的时候也当过兵,能理解你的心情。可规定就是规定,身体不符合条件,就算去了部队,高强度的训练也跟不上,万一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出问题,不仅会耽误事,还可能危及你的生命。你还年轻,再想想别的出路,一样能为国家做贡献,一样能实现自己的价值。”
父亲失魂落魄地走出卫生院,春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点温暖。其他通过体检的青年兴高采烈地围在一起,讨论着要去哪个部队,狗蛋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阿关,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没通过吗?”
父亲点了点头,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胸前的蓝布褂子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医生说我胸口有杂音,有胸膜炎后遗症,不能参军。”
狗蛋愣住了,他看着阿关通红的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拍了拍他的后背,声音有些沙哑:“没事,阿关,不能参军也没关系。你不是会杀猪宰羊吗?以后开个屠宰场,当老板,一样能挣钱,能养家,能为国家做贡献 —— 你想啊,你给大家提供新鲜的肉,大家吃好了才能好好干活,这也是为国家做贡献啊!”
父亲没说话,只是低着头,慢慢往家走。一路上,他看到村里的人都在为通过体检的青年高兴,有的人家还在门口放起了鞭炮,“噼里啪啦” 的声响像一根根针,扎在他的心上。他想起娘连夜缝的蓝布褂子,想起爷爷期待的眼神,想起自己从小的参军梦,想起涂乐说的 “穿军装体面”,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连脚步都变得沉重。
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时,他看到爷爷正站在那里,手里握着旱烟袋,烟锅早就灭了。爷爷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什么都没问,只是走过来,把自己的粗布外套披在阿关身上:“天凉,别冻着。回家吧,娘还在等你吃饭。”
父亲跟着爷爷回家,刚进院子就看到娘站在灶房门口,手里拿着碗筷,眼里满是期待。看到他的样子,娘手里的碗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几片:“阿关,是不是…… 没通过?”
父亲再也忍不住,扑在娘的怀里,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娘,我不能参军了,医生说我胸口有杂音,不符合条件。我对不起你和爷爷,我没能穿上军装……”
娘拍着他的后背,眼泪也掉了下来,落在阿关的头发上:“没事,阿关,不能参军就不能参军,咱不难过。在家好好过日子,跟着涂乐学屠宰,一样能有出息。你爷爷不会怪你的,娘也不会怪你的,咱阿关不管干啥,都是娘的好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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