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大哥的担忧(1/2)

王婆子闹出的风波,像夏夜里一场猝不及防的雷阵雨,来得猛,去得也快,但终究在地上留下了湿漉漉的痕迹,提醒着人们天气并非总是晴好。林家院内恢复了平静,那只立功的芦花母鸡依旧每日贡献着远超常理的鸡蛋,林周氏变着法子给家人补充营养,林机商则更加隐秘地将多余的鸡蛋换成家计所需。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甚至因为那次小冲突的胜利,家里还多了几分同仇敌忾的凝聚力。

然而,在这片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却在林家老大林忠农的心底悄然涌动。他是家里最年长的孩子,性情忠厚,沉默寡言,像极了父亲林大山年轻的时候,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承袭了农人最本质的特质:相信土地,相信汗水,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对于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物,他本能地保持着一种审慎的距离感,甚至是……不安。

妹妹林锦鲤的降生,带来的种种异象和后续的“奇迹”,对林忠农而言,冲击远比其他兄弟要大。老二林机商机敏灵活,乐于接受新鲜事物,将妹妹视为“福星”和“机遇”;老三林勇武心思单纯,只觉得妹妹厉害,与有荣焉;老四林慧文饱读诗书,能从故纸堆里找到类似记载,赋予其“祥瑞”的文化内涵,从而坦然接受。就连几个半大的小子,也只是懵懂地知道妹妹来了之后,家里饭食好了,日子顺了,便单纯地欢喜。

唯独林忠农,他无法如此轻松地看待这一切。

那棵反季开花的梨树,他亲眼所见,震撼之余,更多的是困惑。枯木逢春是好事,但违背时令,总让他觉得哪里不对劲,像是冥冥中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游方道士的到来和箴言,更增添了一层神秘乃至诡异的色彩。“福祸相依”、“韬光养晦”这些词,像石头一样压在他心上。他理解父亲要求保密的原因,但这恰恰印证了他的担忧:妹妹带来的“福气”,是见不得光的,或者说,是可能引来灾祸的。

而“鸡窝里的奇迹”,则将这担忧推向了顶峰。

一只鸡,一天下十几个蛋?这完全颠覆了林忠农活了十几年所认知的常理。他负责家里的重活,也包括打理鸡舍猪圈。他熟悉那只芦花母鸡的习性,知道它什么时候下蛋,什么时候抱窝。眼前发生的这一切,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陌生和失控。这不再是“好运”或者“巧合”能解释的了,这简直是……妖异。

王婆子那句“妖鸡”的尖叫,虽然是无理取闹,却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进了林忠农内心最隐秘的角落。他当时不在场,但事后听母亲和弟弟们说起,王婆子那撒泼打滚、指认“妖物”的画面,总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忍不住想,如果下次,不是王婆子这样不得人心的长舌妇,而是更有权势、更难以辩驳的人提出质疑呢?林家该如何自处?妹妹又该如何自处?

这些念头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让他寝食难安。白天在地里干活时,他常常会望着绿油油的庄稼出神。今年的庄稼长势确实比预想的好,旱灾的影响似乎被降到了最低。这本来是天大的喜事,可林忠农却忍不住去想:这风调雨顺,这禾苗茁壮,背后是否也有妹妹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在影响?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份收成,还是他辛辛苦苦、一锄头一锄头种出来的吗?

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和自我怀疑,开始啃噬这个朴实青年的心。他觉得自己赖以生存的根本——土地和汗水——的价值,正在被一种无形而强大的力量所动摇。

这天傍晚,林忠农从地里回来,比往常更沉默。他闷声不响地打水洗手洗脸,又去后院铡好明天喂牛的草料,动作机械,眉头始终紧锁。吃饭的时候,他也只是埋头扒饭,很少夹菜,连林周氏特意给他夹的一块炒鸡蛋,他也只是愣了片刻,才默默吃掉。

林大山和林周氏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出了大儿子的异常。林周氏柔声问道:“老大,是不是地里活太累了?我看你脸色不大好。”

林忠农摇摇头,声音低沉:“没事,娘,不累。”

“那是心里有事?”林大山放下碗筷,看着儿子,“跟爹说说。”

林忠农抬起头,张了张嘴,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了摇篮的方向。小锦鲤刚吃完奶,正被林周氏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嗝,粉嫩的小脸靠在母亲肩头,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围坐在桌边的哥哥们,看到林忠农看她,还咧开没牙的小嘴,冲他笑了笑。

那笑容纯净无邪,足以融化任何坚冰。可林忠农的心却像被针扎了一下,迅速低下头,避开了妹妹的目光。他怎么能把自己的担忧说出口?那是对妹妹的怀疑,是对这份“天降之福”的否定。他怕说出来,会伤了父母的心,会让兄弟们觉得他不知好歹。

“真没事,爹。”他最终只是摇了摇头,重新拿起碗筷,“可能就是有点乏了。”

林大山见他不想说,也没再逼问,只是叮嘱道:“累了就早点歇着,别硬撑。地里的活不是一天干完的。”

“嗯。”林忠农含糊地应了一声。

饭后,林忠农没有像往常一样在院里纳凉,或者帮着弟弟们温习功课,而是径直回了自己和老二、老三合住的东厢房。他点亮油灯,却无心看书(他识字不多,偶尔翻看也是农书或黄历),只是坐在炕沿上,对着跳跃的灯火发呆。

窗外,传来弟弟们的嬉闹声,以及母亲哄妹妹睡觉的轻柔哼唱声。家的温暖气息包裹着他,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寒意。他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无法像家人那样全然接纳和享受妹妹带来的变化。

“大哥,咋这么早就进屋了?”林机商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个账本。他最近跟着父亲学记账,对数字表现出极大的兴趣。看到大哥对着油灯发呆,他凑过来,笑嘻嘻地说:“是不是在想哪家姑娘了?跟我说说,我帮你参谋参谋!”

若是平时,林忠农早就窘迫地呵斥他胡说了。但今天,他只是抬眼看了看弟弟,眼神复杂,没有接话。

林机商察觉出大哥情绪不对,收敛了笑容,挨着他坐下:“大哥,你真没事吧?我看你这两天都闷闷不乐的。是不是……因为王婆子那事?”

林忠农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老二,你说……妹妹她……到底是什么?”

林机商一愣,没想到大哥会问这个。他挠挠头:“啥是啥?不就是咱妹妹吗?林锦鲤啊!”

“我是说……她带来的这些……事儿。”林忠农斟酌着用词,“梨树开花,鸡下怪蛋……这些,正常吗?”

林机商笑了:“大哥,你想多了!这有啥不正常的?妹妹是福星啊!道士不都说了吗?咱家这是积了德,老天爷赐福呢!你看,自从妹妹来了,咱家日子是不是好过多了?爹娘脸上的愁容都少了。这是大好事!”

“好事是好事……”林忠农叹了口气,“可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这福气,来得太容易,太……太古怪了。老话说,福兮祸所伏。我怕……”

“怕啥?”林机商不以为然,“怕王婆子那种人?爹不是说了吗,咱只要低调点,不张扬,他们就抓不到把柄。再说了,妹妹这福气是实打实的,又没害人。你看那鸡蛋,吃起来不香吗?换回来的粮食,不顶饿吗?”

“我不是说妹妹害人。”林忠农急忙辩解,“我是怕……这福气本身,会不会有什么……代价?或者,会不会引来咱家承受不起的东西?”他想起了道士说的“命格不凡,易遭天妒”。

林机商看着大哥忧心忡忡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哥,你就是太实在了,想得多。啥代价不代价的?妹妹是咱家人,她的福气就是咱家的福气。至于引来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有爹娘,有我们这么多兄弟在,还护不住一个妹妹?”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兴奋说:“大哥,我跟你说,我这两天琢磨着,等咱家再宽裕点,可以用卖鸡蛋的钱,盘下镇上一家小铺面,不用大,就卖点山货、鸡蛋什么的。有妹妹这福气罩着,生意肯定差不了!到时候,咱家就真是扎根镇上了,爹娘也不用那么辛苦种地……”

林机商描绘着未来的蓝图,眼里闪着光。可他的话,非但没有安慰到林忠农,反而让林忠农更加焦虑。弟弟已经将妹妹的“福气”当成了可以规划、可以利用的资源,这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这福气,是可以这样算计的吗?

“老二!”林忠农忍不住打断他,“你别总想着靠妹妹!咱家过日子,还得靠踏实干活!地里的庄稼,才是根本!”

他的语气有些冲,林机商愣住了,脸上的笑容僵住,有些委屈:“大哥,你这话说的……我咋就靠妹妹了?我不是也在想办法让家里好吗?妹妹有福气,咱借着这股东风让家里日子更好,有啥不对?难道非要苦哈哈的才叫踏实?”

兄弟俩的争执声引来了隔壁的林勇武和林慧文。林勇武探头进来:“大哥,二哥,你们吵啥呢?”

林慧文也走了进来,看到两人脸色都不好,轻声问:“怎么了?”

林机商没好气地说:“你问大哥!他觉得妹妹的福气不踏实,怪我想着靠妹妹发财呢!”

林勇武一听,粗声粗气地说:“大哥,你这就不对了!妹妹是福星,这是好事!有啥不踏实的?要不是妹妹,咱现在可能还喝稀粥呢!”

林慧文比较冷静,他看了看闷头不语的林忠农,又看了看气鼓鼓的林机商,沉吟道:“大哥的担忧,也并非全无道理。古人云,‘受人之恩,当思图报’。妹妹年幼,她所带来的福泽,我们作为兄长,更应思虑如何善用,如何守护,而非视为理所当然。二哥想要改善家计,初衷是好的,但行事确需谨慎,避免树大招风。”

他这番话,既肯定了林忠农的担忧有合理性,又安抚了林机商,指出了方向。林机商的气消了些,嘟囔道:“我也没说不谨慎啊……”

林忠农抬起头,看着三个弟弟,苦涩地说:“我不是怪老二,也不是不疼妹妹。我只是……只是觉得心里慌。你们想想,一只鸡一天下十几个蛋,这……这根本就不是世间应有之事。我总觉得,这像是……像是借来的运气,或者……透支了什么东西换来的。我怕哪天,这福气没了,或者,要咱们用更大的代价去还。”

他终于将心底最深的恐惧说了出来。这番话让房间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就连最乐观的林机商和林勇武,也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大哥的担忧,虽然听起来有些杞人忧天,但并非完全没有可能。世间万物,讲究平衡,得到多少,或许真的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林慧文若有所思,缓缓道:“大哥所言,涉及天道盈亏之理。然,妹妹既降生于我家,便是天意。我等凡人,难以窥测天机。但求问心无愧,脚踏实地,善用福泽,同时谨言慎行,积德行善。如此,即便真有因果循环,我林家亦能以善因结善果,坦然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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