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厂区的最后一声哨(1/2)

短篇小说

厂区的最后一声哨

文\/树木开花

东北的十一月,刀子般的北风先刮跑了街上的行人,又钻进“红星机械制造厂”的锈蚀铁门,在空旷的厂区间呼啸穿行。

老焊工陈建国在第三车间里点燃今天的第三根烟。烟头的一点红光在昏暗中明明灭灭,映着他满是沟壑的脸。他望着那些曾经日夜轰鸣的冲床、铣床、车床,如今像沉默的钢铁巨兽,身上覆盖着灰白色的尘埃。

“三十天。”他吐出一口烟雾,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钢板。

“陈师傅,又在车间里抽烟!不怕张科长抓你罚款?”

陈建国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保卫科长张志刚,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制服,正站在车间门口。老张五十六岁,比陈建国小三岁,可看上去像老他十岁——背有些驼,眼睛却还鹰一样锐利。

“罚啥款?厂都要没了,谁来罚款?”陈建国深深吸了一口烟,“再说,你老张不也在这?咋没回家待着?”

张志刚走进车间,脚步在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回响。他来到陈建国身旁,望着眼前这台焊机——机身上“1978年·红星制造”的字样仍清晰可见。

“三十天后,这些都要当废铁卖了。”张志刚轻声说。

两人沉默了很久。窗外,夕阳把天边染成铁锈红,一如三十年前他们刚进厂时常见的景色。

“你准备咋办?”陈建国终于问。

“不知道。儿子在深圳,让我过去。”张志刚顿了顿,“可去了干啥?看孙子?每天在小区里溜达,跟一群老头老太太说不上话?”

陈建国没接茬。他知道老张的儿子有出息,在南方买了房,几次三番要接老两口过去。可每次提起,老张都只是闷头抽烟。

“你家小慧呢?快毕业了吧?”张志刚换了个话题。

“嗯,明年六月。学会计的。”陈建国的眉头舒展了一瞬,“她说想来厂里看看,我说别来,看了难受。”

“是该来看看。”张志刚说,“看看她爸这半辈子待的地方。”

车间深处传来轻微响动。两人同时转头,只看见一个影子迅速消失在拐角。

“是李会计。”张志刚说,“最近老往二车间跑,不知道在干啥。”

“厂子都要关了,账本还有什么好算的?”陈建国掐灭烟头。

“谁知道呢。”

两人又站了一会儿,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厂区里的路灯坏了一半,剩下的几盏在寒风中摇晃,投下鬼魅般的光影。

李秀兰轻手轻脚地锁上财务室的门。钥匙转动时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她下意识地四下张望,确认没人看见,才把钥匙放进大衣口袋。

走廊尽头,那面“先进企业”的锦旗还挂在墙上,边角已经卷起,颜色也褪成了浅红。她记得那是1995年得的,全厂连续三个月超额完成任务,市领导亲自来颁奖。那时候,走廊里总是人来人往,算盘声、电话声、脚步声交织在一起,热闹得像集市。

现在只剩下她的脚步声,空洞地回响。

李秀兰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到了二车间。车间的门虚掩着,她推门进去,熟悉的机油味扑面而来。黑暗中,巨大的冲压机像一头沉睡的野兽。她绕过它,来到最里面的工具柜前。

打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不是工具,而是一摞摞账本,用牛皮纸包得整整齐齐。她取出一本,翻开,手电筒的光照在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的数字,红蓝两色的笔记,还有她三十年来娟秀工整的字迹。

这不是厂里的账。是她自己的账——记录了厂里每一笔不该记的账。

“1998年3月12日,王主任报销差旅费,多报375元。”

“2002年7月8日,设备采购,回扣2%。”

“2008年11月3日,废料处理,差价进小金库。”

一页一页,一年一年。她像最耐心的猎人,记录着每一处纰漏,每一笔糊涂账。三十年来,财务处长换了五任,厂长换了四届,只有她这个会计一直在这里,看着,记着,沉默着。

有时她会想,自己记这些干什么?举报?她不敢。销毁?她不舍。就像有些人集邮,有些人收藏硬币,她收集这些见不得光的数字,仿佛它们能证明什么——证明这个厂从辉煌到衰落,不只是市场的原因,不只是时代的变迁。

手电筒的光扫过最新的一页:“2023年10月15日,资产处置评估报告,设备估值低于市场价40%。”后面打了个问号。

她合上账本,重新包好,放回原处。锁上抽屉时,金属碰撞声在空旷的车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起身时,她瞥见窗外有个人影晃动。是张志刚。他总是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像厂区的幽灵,守护着这片即将消失的土地。

李秀兰迅速关掉手电,隐身在冲压机的阴影里。等到脚步声远去,她才从另一个方向离开车间。

回家的路上,北风呼啸。她裹紧大衣,却觉得冷是从心里渗出来的。路过厂区大门时,她看见门口的公告栏上贴着一张新通知:“根据市国资委决定,红星机械制造厂将于三十天后正式关闭,所有职工按工龄给予补偿……”

红色的公章像一块伤疤,盖在泛黄的通知上。

第七天,下雪了。

陈建国天没亮就来到厂里。雪覆盖了一切,厂房、设备、堆放的废料,都披上了一层白衣,暂时掩盖了锈蚀和破败。他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废料区。

那里堆放着厂里最后一批不合格产品——五百个齿轮,因为淬火工艺不过关,硬度达不到标准。按计划,这些今天要被拉走,回炉重造。

陈建国蹲下身,拿起一个齿轮。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仔细端详着这个铁家伙,边缘有些粗糙,内孔不够圆,但大体上还是个齿轮的样子。他做了三十年焊工,焊过无数比这更复杂的零件,却从没真正理解过这些齿轮转动起来的样子。

“陈师傅,这么早?”

仓库管理员老赵从值班室出来,哈着白气,“今天来拉货的车十点到。”

“我知道。”陈建国站起身,“我就是想再看看。”

“有啥好看的?废品一堆。”老赵递给他一根烟,“听说你女儿要回来了?”

“嗯,今天下午的火车。”陈建国接过烟,就着老赵的火点燃,“她说要来看看厂子。”

“是该来看看。”老赵说,“以后想看也看不到了。”

两人默默抽完烟。陈建国最后看了一眼那堆齿轮,转身离开。走到车间门口时,他突然停下脚步。

“老赵,这批齿轮,能不能...给我留一个?”

老赵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他点点头:“行,我给你挑个最好的。就当...留个念想。”

下午三点,陈建国的女儿陈慧到了。她穿着米白色的羽绒服,围一条红色围巾,在灰扑扑的厂区里格外显眼。

“爸!”她跑过来,挽住陈建国的胳膊,“厂里怎么这么冷清?”

“都走了。”陈建国说,“就剩我们几个老家伙了。”

他带女儿在厂区里转。告诉她这是第一车间,他刚进厂时就在这里当学徒;那是食堂,以前每天中午人声鼎沸,工人们端着铝饭盒排队打饭;那是锅炉房,以前冬天全厂的暖气都靠它...

陈慧认真地听着,时不时掏出手机拍照。走到第三车间时,她看到父亲那台焊机,机身上的“1978”字样让她怔了怔。

“这机器比我还大十岁。”她说。

“是啊。”陈建国抚摸着冰冷的机身,“我来厂里第二年,它才来。我带了它三十年,它也陪了我三十年。”

陈慧注意到父亲眼里有什么在闪烁。她突然理解了父亲为什么坚持要她来——这不是参观,是告别。对一个时代的告别,对一种生活方式的告别,对一群人共同记忆的告别。

“爸,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她小心翼翼地问。

“还没想好。”陈建国说,“可能去你刘叔的修理铺帮忙,也可能...就在家待着。”

“要不你来省城?跟我一起住?”

陈建国摇摇头:“我习惯了这里。去了城里,睡不着。”

陈慧不再劝说。她知道父亲和这片土地、这个厂已经长在了一起,强行分离只会两败俱伤。

离开厂区时,陈慧回头看了一眼。夕阳下的工厂像一头垂死的巨兽,沉默地趴在大地上。父亲站在厂门口向她挥手,身影在夕阳里被拉得很长很长。

第十五天,会计李秀兰的秘密被发现了。

不是被人发现的,是她主动暴露的。

那天上午,市审计组进驻工厂,开始最后的资产清算。组长姓孙,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戴着金丝眼镜,说话时喜欢用手指敲桌面。

“李会计,厂里的账目都准备好了吗?”孙组长问。

“都准备好了。”李秀兰平静地回答,指了指桌上堆积如山的账本,“这是近十年的,更早的在档案室。”

孙组长点点头,示意手下开始工作。财务室里很快响起翻动纸页的声音和计算器的按键声。李秀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泡了一杯茶,看着窗外出神。

中午时分,一个年轻的审计员皱起了眉头:“孙组长,这里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

“1998年到2002年的设备折旧,计算方式好像不太对劲。”审计员指着一页账本,“按当时的会计制度,应该用直线法,可这里用的是加速折旧法。”

孙组长接过账本,仔细看了看,又抬头看向李秀兰:“李会计,这个您能解释一下吗?”

李秀兰起身走过来,看了一眼:“哦,这是当时王处长决定的。他说设备使用强度大,加速折旧更符合实际情况。”

“有会议记录吗?或者书面批示?”

李秀兰摇摇头:“口头指示。”

孙组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继续翻看账本,很快又发现了几个问题:2005年的一笔原材料采购,价格明显高于市场;2009年的工会经费支出,缺少明细;2014年的技术改造资金,使用去向不明...

问题越挖越多。孙组长的脸色越来越严肃。

“李会计,这些账目...”他斟酌着用词,“似乎有不少不符合规范的地方。”

“是的。”李秀兰坦然承认,“有很多问题。”

她的直白让孙组长愣了一下。“那您为什么...”

“因为我只是会计,不是决策者。”李秀兰说,“我的工作是记账,至于账怎么记,听领导的。”

“可您应该知道,有些做法是违规的。”

“知道。”李秀兰点点头,“所以我另外记了一本账。”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不是厂里的账本,而是普通的硬壳笔记本。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手写记录。

“这是我这三十年来私下记的。”她说,“记录了每一笔有问题的账目,时间、金额、涉及人员、我的疑问。有的我查证过,有的只是猜测。”

孙组长接过笔记本,快速翻看,越看越心惊。这本私账比正式账目更详细,更完整,像一把钥匙,能打开所有疑点的锁。

“您为什么现在才拿出来?”他问。

“因为以前拿出来没用。”李秀兰平静地说,“厂长换了一任又一任,问题却一直存在。现在我拿出来,是因为厂子要关了,这些事应该有个说法。”

“您不怕...惹麻烦吗?”

李秀兰笑了,这是她今天第一次笑:“我都五十八了,厂子都没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孙组长沉默良久,最后郑重地说:“李会计,谢谢您。这份材料对我们很重要。”

“不重要了。”李秀兰望向窗外,“厂都没了,查清楚又能怎样?那些钱追不回来,那些人...有的已经退休,有的调走了,有的不在了。”

她顿了顿:“我只是不想让这些事随着厂子一起消失。总得有人记得,这个厂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

那天下午,审计组的工作节奏明显加快了。李秀兰配合他们查证每一处疑点,翻开一本本泛黄的账册,寻找一个个早已被遗忘的数字。灰尘在阳光中飞舞,像时间的碎屑。

傍晚时分,孙组长离开时,对李秀兰说:“李会计,您是个有原则的人。”

“不,”李秀兰摇摇头,“我只是个胆小的人,胆小到不敢忘记。”

第二十天,保卫科长张志刚在厂区里巡逻时,发现有人偷东西。

不是外贼,是厂里的职工——老赵,仓库管理员。

张志刚是在深夜巡逻时发现的。他像往常一样,打着手电筒,沿着厂区围墙检查。经过废料堆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关掉手电,悄悄靠近,看到一个身影正在往麻袋里装废铜。

“老赵?”张志刚打开手电,光束照在那人脸上。

老赵吓得一哆嗦,手里的铜块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张、张科长...”

“你这是干什么?”张志刚的声音很平静。

“我...我...”老赵说不出话,突然蹲在地上,抱住头,“我对不起厂里,对不起...”

张志刚走过去,没有训斥,也没有报警,只是在他身边蹲下,点了两根烟,递给他一根。

“家里有难处?”他问。

老赵接过烟,狠狠吸了一口,才断断续续地说:“儿子住院了...肺癌...手术要二十万...我哪有那么多钱...厂子要关了,补偿金还没下来...我实在是...”

他说不下去了,肩膀剧烈地颤抖。

张志刚沉默地抽完那根烟。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老赵此刻的希望。

“把东西放回去。”他终于说。

老赵愣了一下,随即慌忙点头:“好,好,我放回去,现在就放...”

“然后明天来找我。”张志刚站起身,“我有笔钱,借给你。”

老赵彻底愣住了:“张科长,您...”

“别问那么多。”张志刚摆摆手,“但这是最后一次。厂子还没关,规矩还在。”

老赵泪流满面,想说什么,被张志刚制止了。

“快回去吧,今晚我没看见你。”

老赵千恩万谢地走了。张志刚独自站在废料堆旁,望着漆黑的厂房轮廓。他想起了二十年前,也是在这里,抓到了一个偷厂里钢材的小青年。那时候他铁面无私,直接扭送到了派出所。

后来那小青年的母亲来求情,跪在保卫科门口,说儿子是为了给妹妹凑学费。张志刚心软了,去派出所撤了案。为此他挨了处分,奖金扣了三个月。

但他不后悔。那个小青年后来考上了大学,现在是南方一家大公司的工程师。每年春节都会给他寄贺卡,上面写着“谢谢张叔当年给我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

也许这就是他在这厂里待了三十年的意义——不仅守护着这些钢铁和机器,更守护着这里的人。

第二天,老赵果然来了。张志刚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存折,递给他:“里面有八万,你先用着。密码是六个零。”

“张科长,这怎么行...”老赵不敢接。

“拿着。”张志刚塞到他手里,“不够的,大家再凑凑。厂里这么多老兄弟,不会看着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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