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厂区的最后一声哨(2/2)

老赵捧着存折,手抖得厉害:“这钱...我什么时候能还...”

“等你儿子病好了,你有工作了,慢慢还。”张志刚说,“不急。”

老赵扑通一声跪下了。张志刚赶紧把他拉起来:“这是干什么!赶紧去医院,好好照顾儿子。”

送走老赵,张志刚坐在椅子上,望着墙上那面“先进保卫科”的锦旗。那是1998年得的,因为那年厂里实现了“零盗窃”。锦旗已经褪色,边角破了,他一直没舍得扔。

他从抽屉里拿出另一个本子——不是工作记录,而是一本相册。里面是厂里这些年的照片:集体劳动竞赛、春节联欢会、运动会、技术比武...一张张笑脸,年轻的,年老的,现在有的退休了,有的调走了,有的不在了。

翻到最后一页,是一张泛黄的合影——1985年,他刚当上保卫科长时,和全科同事的合影。十二个人,穿着整齐的制服,对着镜头笑。如今,照片上的人只剩三个还在厂里。

他轻轻抚摸着照片,像抚摸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第二十五天,陈建国开始实施他的秘密计划。

他找老赵要来了那个不合格的齿轮,又去废料堆里翻找,找到了几个还能用的轴承、一根传动轴、一些螺栓螺母。然后,他把自己关在车间里,开始焊接。

这不是厂里的任务,没有图纸,没有工艺要求,全凭他三十年的经验和对机器的理解。他要做一件东西——一个能动起来的装置,一个能让齿轮真正转起来的东西。

第一天,他焊了一个底座。第二天,安装了传动轴和轴承。第三天,把齿轮固定上去。他做得很慢,很仔细,每一道焊缝都平整光滑,每一个部件都精确对位。

有时候张志刚会过来看看,不说话,只是看一会儿就走。有时候李秀兰也会路过,站在车间门口,望着里面飞溅的焊花出神。

他们都知道陈建国在做什么,但谁也不说破。在这个即将消失的工厂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告别方式。李秀兰用账本记录真相,张志刚用相册收藏记忆,陈建国则用双手创造最后一件作品。

第五天,装置基本成型了。一个半米见方的铁架子上,装着一根水平轴,轴上固定着那个齿轮。旁边有一个手摇柄,通过一套简单的连杆机构,可以带动齿轮旋转。

陈建国摇动手柄。齿轮动了,开始很涩,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停下来,调整轴承的位置,加了一点机油。再摇,顺畅多了。齿轮平稳地转动起来,齿牙咬合又分离,发出有节奏的“咔嗒”声。

这声音让他想起了厂子最红火的时候——几十台机器同时运转,各种声音交织成雄浑的交响乐。那时候他觉得这声音吵闹,现在却觉得无比珍贵。

他连续摇了十分钟,齿轮转了十分钟。然后他停下来,坐在焊机旁,点燃一根烟。烟雾缭绕中,他看着那个还在微微晃动的齿轮,仿佛看到了整个工厂的缩影——曾经那样有力地转动着,推动着时代前进,现在却只能靠一只手来驱动,而且随时可能永远停止。

“做成了?”

张志刚不知何时又来了,站在他身后。

“嗯。”陈建国没回头,“能转了。”

张志刚走过来,仔细看了看装置,然后伸手摇动手柄。齿轮再次转动起来。

“挺好的。”他说,“能带走吗?”

“太大了。”陈建国摇摇头,“就留这儿吧。以后谁来拆厂,看见了,也算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会干活的人。”

“厂子拆了,你这东西也就成废铁了。”

“废铁就废铁。”陈建国说,“至少我做过。”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齿轮慢慢停了下来。

“还剩五天。”张志刚说。

“是啊,还剩五天。”

第二十八天,厂里来了最后一批访客——已经退休的老工人们。

不知是谁组织的,三十多个老人,年龄最大的八十二,最小的也六十多了。他们互相搀扶着,走进已经空无一人的厂区,像一群归巢的候鸟,回到即将被砍伐的树林。

陈建国、张志刚、李秀兰接待了他们。老人们看着熟悉的车间变得如此冷清,看着曾经日夜相伴的机器落满灰尘,有的忍不住抹眼泪。

“这是三号冲床吧?”一个头发全白的老者指着角落里一台机器,“1982年安装的,德国货,当时全厂都来围观。”

“是啊,老班长。”陈建国认出了他,是第一任冲压车间班长,“您还记得这么清楚。”

“怎么不记得?”老者颤巍巍地走过去,抚摸着冰冷的机身,“我在这台机器上干了十五年,直到退休。它脾气大,不好伺候,但干出的活漂亮。”

其他老人也各自找到了自己曾经操作的机器,围着它们,像围着久别重逢的老友。有人低声讲述当年的故事,有人默默擦拭机器上的灰尘,有人只是站着,看着,仿佛在凝视自己的一生。

中午,大家在食堂集合。李秀兰提前准备了简单的饭菜——馒头、咸菜、白菜炖豆腐,还有一锅热汤。老人们围坐在长条桌前,就像三十年前一样。

“还记得吗?那时候吃饭要抢。”一个老太太笑着说,“去晚了,好菜就没了。”

“怎么不记得?小陈,”一个老者指着陈建国,“你年轻时可能吃了,一顿饭能吃五个馒头!”

大家都笑了。陈建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时候年轻,干活累啊。”

“是啊,干活累,但心里踏实。”另一个老人说,“每月18号发工资,一分不少。病了有劳保,老了有退休金。虽然不富裕,但日子有奔头。”

饭桌上一时沉默。所有人都想起了那个虽然艰苦但充满希望的年代。

饭后,老人们提议去锅炉房看看。“那是厂子的心脏,”有人说,“没它,整个厂都转不起来。”

锅炉房已经停火半个月了,巨大的锅炉冰冷地矗立在那里。但老人们还记得它燃烧时的样子——炉火通红,热气蒸腾,工人们挥汗如雨地添煤、清渣、监测仪表。

“我在这烧了二十年锅炉。”一个身材魁梧的老人说,“三班倒,从来没误过点。最冷的那年冬天,零下三十度,锅炉房温暖如春,全厂的暖气都靠它。”

“现在都改集中供暖了。”有人说。

“是啊,时代变了。”老人叹息,“我们这些老锅炉,也该退休了。”

下午,老人们要离开了。他们在厂门口合影,三十多张布满皱纹的脸挤在一起,对着镜头努力微笑。背景是“红星机械制造厂”的牌子,漆已经斑驳脱落。

“厂子没了,但咱们的情谊还在。”组织这次活动的老班长说,“以后每年今天,咱们都聚一次,怎么样?”

大家纷纷表示同意。然后,老人们互相搀扶着,慢慢走出厂门。有人回头望了一眼,有人头也不回。

陈建国他们站在门口,目送老人们离开。直到最后一个身影消失在街角,张志刚才轻声说:“他们不会再来了。”

“为什么?”李秀兰问。

“因为厂子没了,聚在一起只会更难过。”张志刚说,“有些东西,留在记忆里就好。”

第三十天,关厂的日子。

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垂的云层仿佛随时会压下来。没有风,空气凝固了一般。厂区里前所未有的安静,连鸟叫声都没有。

陈建国、张志刚、李秀兰不约而同地提前来到厂里。他们各自进行着最后的仪式。

陈建国在车间里,最后检查了一遍他的齿轮装置。他摇动手柄,齿轮平稳转动,发出规律的“咔嗒”声。他摇了很久,直到手臂发酸,才停下来。然后他拿出黄油,仔细地涂抹每一个运动部件,像给即将远行的孩子准备行装。

“好好待着。”他对着装置说,像是对它,又像是对整个车间。

李秀兰在财务室,烧掉了她那本私账。她把账本一页页撕下,放进铁皮桶里点燃。火光映着她的脸,纸页在火焰中蜷曲、变黑、化为灰烬。三十年的秘密,三十年的坚持,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但她没有烧掉所有的记录。她留了一页——最后一页,上面写着:“2023年12月1日,红星机械制造厂正式关闭。五十八年历史,三千二百名职工曾在此工作。李秀兰,会计,工龄三十年。”

她把这一页折好,放进贴身的衣袋。

张志刚在保卫科,换上了他那身最正式的制服——虽然已经洗得发白,但熨烫得笔挺。他把所有的钥匙串在一起,一共七十八把,沉甸甸的一串。他抚摸着每一把钥匙,记得它们对应的每一扇门:车间大门、仓库、配电室、档案室、锅炉房...

最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哨子。铜制的哨子,已经磨得发亮,哨绳是用厂里报废的传送带编的。这是1985年他当上保卫科长时,老科长传给他的。“厂区的秩序,就靠这个哨子了。”老科长当时说。

三十年来,他每天吹响这个哨子——上班哨、下班哨、紧急集合哨。哨声就是命令,就是节奏,就是厂区的心跳。

今天,他最后一次擦拭这个哨子,然后把它挂在脖子上。

上午十点,市里派来的关闭工作组到了。三辆黑色轿车驶入厂区,停在办公楼前。几个穿着西装的人下车,为首的是国资委的王主任。

“都准备好了吗?”王主任问迎上来的张志刚。

“准备好了。”张志刚回答。

“那开始吧。”

按照程序,先要进行最后的资产清点。工作组在李秀兰的陪同下,检查了各个车间、仓库。看到陈建国做的那个齿轮装置时,一个年轻的工作组成员问:“这是什么?”

“一件作品。”陈建国说。

“要登记吗?”

“不用了。”王主任摆摆手,“废铁一堆,登记了还得处理。”

陈建国低下头,没说话。

清点完毕,已经下午三点。工作组回到办公楼,开始最后的文书工作。需要签字的文件有十几份:资产移交确认书、职工安置方案确认书、土地处置同意书...

李秀兰作为财务负责人,张志刚作为保卫负责人,都要签字。陈建国只是普通工人,不需要签,但他坚持要签。“我在这厂里干了三十年,有始有终。”他说。

王主任想了想,同意了。

签字笔在纸上划过的声音,沙沙的,像秋风吹过落叶。每签一个名字,就像在这个厂的生命史上划下一道伤痕。

全部签完,下午四点半。王主任收起文件,站起身:“好了,红星机械制造厂的历史使命,到今天正式结束了。感谢各位这些年的付出,也感谢今天的配合。”

他伸出手,但三个人都没接。王主任尴尬地收回手,说:“那我们走了。厂区的大门...锁上吧。”

工作组离开了。引擎声渐行渐远,最后完全消失。

厂区里又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现在怎么办?”李秀兰问。

“按程序,我们应该锁门,离开。”张志刚说。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张志刚说,“厂子关了,我们...失业了。”

一阵沉默。北风又起,吹得破碎的窗户哗哗作响。

“去锅炉房吧。”陈建国突然说,“那里暖和。”

他们来到锅炉房。巨大的锅炉冰冷地矗立着,但至少能挡风。陈建国找来一些废木板,在锅炉前点起一堆火。火光跳动,给三张脸镀上一层暖色。

“记得吗?”李秀兰望着火光,“以前冬天,锅炉房是最热闹的地方。下夜班的工人来这里取暖,端着饭盒,围着锅炉吃饭、聊天。”

“怎么不记得?”张志刚说,“我年轻时常来,听老师傅们讲厂里的故事。”

“我也常来。”陈建国说,“焊工车间冷,干完活手都僵了,来这里烤烤。”

火越烧越旺,噼啪作响。三个人围着火堆坐着,像原始人围着部落的篝火。

“应该响下班哨了。”陈建国看了看表,五点整。

按照厂里三十年的惯例,下午五点,保卫科会吹响下班哨。哨声一响,工人们放下工具,关闭机器,走出车间,像潮水般涌向厂门。自行车铃声、说笑声、脚步声,汇成一天中最欢快的交响乐。

但今天,没有哨声。

五点零五分。还是没有。

五点十分。依旧没有。

“我们不会吹哨了。”李秀兰说,“厂子都关了,还吹什么下班哨?”

“可我们还没下班。”陈建国说。

张志刚摸着脖子上的哨子,铜制的哨体被他的体温焐热了。他想起老科长把哨子交给他的那天:“志刚啊,这哨子不只是个工具。它是一天开始和结束的信号,是工人们生活的节奏。你要认真对待每一次吹哨。”

三十年来,他从未漏吹过一次。即使是生病,也会交代副科长替他吹。

今天,是他最后一次履行职责的机会。

他站起身,走到锅炉房门口,面对空荡荡的厂区。陈建国和李秀兰跟着走出来,站在他身后。

五点十五分。

张志刚深吸一口气,把哨子举到唇边。他的胸膛起伏,像鼓风机,把三十年的记忆、三十年的情感,都压缩进这一口气里。

然后,他吹响了哨子。

尖锐、嘹亮、悠长的哨声划破寂静,在空旷的厂区间回荡。它穿过车间,穿过仓库,穿过办公楼,穿过每一寸土地,像最后一声呐喊,像最后一声告别。

哨声持续了十秒,二十秒,三十秒...直到张志刚的肺里再没有一丝空气。

哨声停止的那一刻,整个厂区陷入了更深的寂静。但那寂静中,仿佛还回荡着哨声的余韵,回荡着三十年来的所有哨声——上班的、下班的、紧急集合的、运动会的、消防演练的...

陈建国突然举起手臂,像举着焊枪,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

李秀兰从衣袋里掏出那一页纸,轻轻念道:“红星机械制造厂,1958年建厂,2023年关闭。历史五十八年...”

张志刚看着手中的哨子,铜制的表面映着跳动的火光。他小心地把它重新挂回脖子,贴在胸口。

远处,最后一抹夕阳穿透云层,把厂房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影子投在地上,像一座座墓碑。

但三个人还站在那里,站在生锈的锅炉前,站在他们工作了一辈子的地方。

哨声消失了,但吹哨的人还在。

厂子关闭了,但记忆还在。

时代过去了,但这些人还在。

北风又起,卷起地上的雪花和尘埃,在空旷的厂区间打着旋儿,像一场无声的舞蹈。而在更远的地方,城市的灯光次第亮起,新的生活已经开始。

但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里,三个身影依然伫立,守着最后一点火光,守着最后一声哨响,守着一段即将被掩埋的历史。

他们知道,明天这里将响起推土机的轰鸣,钢铁将被肢解,厂房将被拆除,土地将被拍卖。一个新的商业区或住宅小区将在这里拔地而起,年轻的人们将在这里生活、工作、恋爱,完全不知道脚下曾经有过怎样的故事。

但今晚,此刻,这个厂还活着。在他们的记忆里,在他们的坚守中,在那声回荡不去的哨声里,还活着。

张志刚又举起了哨子。这次,陈建国和李秀兰也拿出了自己的哨子——那是他们年轻时在厂运动会上得的纪念品,一直珍藏着。

三只哨子同时举到唇边。

三双眼睛对视,点点头。

然后,他们一起吹响了哨子。

三声哨响交织在一起,尖锐而悲壮,像告别,像挽歌,像誓言。它们冲向铅灰色的天空,冲向无尽的时空,仿佛要告诉未来:这里曾经有一个工厂,曾经有一群人,曾经有一种生活。

哨声终将消散,但吹响过,就足够了。

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