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江亭落日(2/2)
他无意识地咂咂嘴,干涸得如同龟裂土地的喉咙里,挤出沙哑而模糊的、梦呓般的声音:
“蜜……蜜浆……给朕……朕欲饮蜜浆……”
左右侍立在一旁的内侍,同样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脸上带着与士兵们无二的惶恐与麻木。
听到这声命令,他们面面相觑,眼中尽是茫然与绝望。
在这等山穷水尽、鸟不拉屎的绝境,莫说是冰镇蜜浆,就是一口干净的凉水都难以寻觅。
他们唯有将头垂得更低,恨不得将自己缩进阴影里,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引来天子的震怒——即便这位天子,如今已与囚徒无异。
良久,得不到任何回应的袁术,似乎从那短暂的迷梦中清醒了些许。
他费力地转动脖颈,浑浊无神的眼睛环顾着这间四处漏风、蛛网尘封的破败营帐,感受着腹中火烧火燎的饥饿与喉间如同砂纸摩擦般的焦渴,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凉和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残存的意识。
往昔的极尽荣华与眼前的穷途末路,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头上反复切割。
他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地挣扎着,用双臂支撑起上半身,仰起头,对着那漏光的、布满蛛网的房梁,发出了一声凄厉、嘶哑、充满了无尽不甘与怨愤的长叹,那声音仿佛来自幽冥深处:
“袁术!袁公路!汝……汝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这声耗尽了他生命最后力气的呐喊,像一把钥匙,猛然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
无数纷乱的回忆碎片,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作为四世三公袁家的嫡子,意气风发,率军斩关入宫,诛杀宦官的“英姿”;想起了关东诸侯联军讨伐董卓时,自己作为后将军,屯兵鲁阳,也曾发兵进取洛阳,一度遥领河南尹的“壮举”;更想起了后来雄踞淮南,兼并扬州,带甲十余万,库府充盈,四方州郡莫敢谁何的“辉煌”岁月……那时的他,睥睨天下,自以为天命所归。
最终,所有的思绪,所有的野心与执念,都如同被磁石吸引般,定格在了那方温润洁白、螭虎钮、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鸟虫篆字的传国玉玺之上。
是它,给了他称帝的勇气和借口;也是它,如同一个诅咒,将他一步步推向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天命……天命在吾啊……”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无光,嘴角甚至泛起一丝诡异而满足的笑意,仿佛仍深深沉浸在那自欺欺人的皇帝迷梦之中,不愿醒来。
然而,冰冷而坚硬的现实,毫不留情地将他这最后的幻想击得粉碎。
极度的悲愤、彻底的绝望猛烈地交织在一起,在他胸腔内疯狂冲撞。
他猛地俯下身,“哇——!”的一声,一大口、一大口粘稠、暗红、带着浓重腥气的血液,如同决堤的洪水,从他口中喷涌而出,竟呕血斗余!
那殷红、刺目的血液,有的喷溅在肮脏不堪、满是尘土的地面上,迅速洇开一片暗色的污迹;有的沾染在他早已失去光泽、皱巴巴的龙袍前襟,如同盛开的、象征死亡与终结的诡异花朵。
这触目惊心的一幕,让旁边侍立的内侍吓得魂飞魄散,僵立原地,连上前搀扶的勇气都没有。
一番剧烈的挣扎与呕血之后,这位刚刚僭号称尊没多久、在虚假的龙椅上尚未坐稳的“仲家皇帝”袁公路,最终在江亭这处无名、破败的驿亭里,瞪大着那双充满了不甘、困惑、愤怒与最终未能瞑目的眼睛,气息彻底断绝,结束了他那出身高贵、一度煊赫、却因狂妄悖逆而急转直下、最终身死国灭的一生。
驿亭内外,一片死寂。
只有初夏闷热的风,穿过破败的门窗,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为这位末路皇帝奏响的、无人聆听的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