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收留刘备(2/2)
他的目光穿透蒸腾的暑气,落在那支蹒跚而来的队伍上。
衣衫褴褛,旌旗歪斜,步履维艰,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一群刚从地狱爬回的游魂。历史的惯性,果然还是将刘备推到了他的面前,只是这一次,结局将由他来书写。
“将军,”陈宫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一丝难以压抑的急迫,山羊须在热风中微颤,“刘备穷途末路,形同丧家之犬,此乃天赐良机!其人身负枭雄之姿,关张皆万人敌,其心决不可测!今日若心慈手软,纵虎归山,他日必成噬脐之悔,后患无穷啊!”
他说着,右手并掌如刀,在空中狠狠虚劈,眼中厉色闪烁。
在他看来,趁此良机,永绝后患,才是乱世枭雄应有的决断。
连一向沉默如铁石的高顺,也沉声开口,言简意赅:“公台先生所言在理。刘备,非久居人下者,当慎。”
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也罕见地流露出对潜在威胁的深深忌惮。
众人的意见几乎一边倒,空气中弥漫着杀伐之气。
然而,吕布的思维早已超越了简单的“斩草除根”。
在他的战略棋盘中,每一个棋子,哪怕是曾经的敌人,都有其独特的价值。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诸位心腹,那眼神深邃,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洞察和不容置疑的冷静。
“公台、孝父,诸位所虑,皆是为我军根基着想,布心甚慰。”他的声音平稳,却自带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然,杀一刘备易,安徐州士民之心难,立信义于天下更难。袁术十万大军陈兵边境,曹操雄踞西方虎视眈眈。此时若杀此穷途末路之投奔者,天下人将如何看我吕布?必谓我吕奉先气量狭小,无容人之量,乃无信无义之辈!日后,还有哪位英雄豪杰敢来相投?我等岂非自绝于天下,徒使亲者痛,仇者快?”
他走到望楼内侧悬挂的巨幅地图前,手指有力地点在小沛的位置。“况且,刘备与袁术争夺徐州,结怨已深,势同水火。若我们留他性命,将其安置于此……”他指尖重重敲击着小沛,“此地乃我徐州西面门户,让刘备驻守,便如同在袁术北上必经之路的肋下,插入一根尖锐的钉子!袁术若想兴兵来犯,就不得不分兵防备身后之敌,此乃驱狼斗虎,以敌制敌之策!可为我等巩固城防、整顿内政、训练新军,赢得至关重要的时间!”
陈宫闻言,眼中困惑渐消,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明悟与惊叹。
高顺依旧沉默,但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主公的谋划,再次超出了他们的预期,看似冒险,实则深谙博弈之道。
“传令!”吕布不再犹豫,声音斩钉截铁,回荡在望楼上,“打开东南城门,以礼相迎。就言……领徐州牧、温侯吕布,恭迎左将军、宜城亭侯刘玄德公入城!不得有任何怠慢之举!”
下邳城门,气氛凝重。
当刘备一行人心情复杂、如同踩着烧红的炭火般被引入下邳城时,强烈的屈辱感几乎将他们淹没。
街道两旁,并州军将士甲胄鲜明,刀枪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寒光,他们投来的目光混杂着好奇、鄙夷与毫不掩饰的警惕。
与自身这支丢盔弃甲、狼狈不堪的队伍相比,每一道目光都像鞭子抽打在刘备及其部属的心上。
简雍、孙乾面色惨白,糜竺眼神黯淡,唯有紧紧跟在刘备身后。
关羽面沉如水,凤目低垂,仿佛要将眼前的地面盯穿,紧握青龙偃月刀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张飞环眼怒睁,虬髯戟张,胸膛剧烈起伏,如同压抑着雷霆之怒,几乎要从喉咙里发出低吼。
在州牧府门前那宽阔的广场上,吕布亲自出迎。
他并未着全副甲胄,只一身玄色锦袍,更显身姿挺拔,气度逼人。
脸上带着一种看似热情,实则深不见底、让人难以捉摸的淡淡笑容。
那是绝对胜利者和掌控者才有的从容。
“玄德公,别来无恙乎?”吕布的声音洪亮,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闻公在淮南为袁术所困,布心实感不安,每每思之,扼腕叹息。今日得以重逢,正好好生叙旧,共商抗贼安民之大计。”
话语如春风,听在刘备耳中却字字如冰锥,刺骨寒冷。
刘备脸上火辣辣的,他强行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上前一步,对着吕布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声音干涩沙哑:“备……无能,丧师失地,败军之将,不足言勇,有负朝廷厚望,亦负徐州百姓所托。蒙温侯海量,不念旧恶,肯予收录,使备等残躯得免沟壑,备……感激不尽,唯有结草衔环,以报厚恩。”
每一个字,都伴随着心在滴血的声音。
关羽、张飞跟在身后,脸色铁青,牙关紧咬,额角青筋跳动,但也只能随着刘备,向这个夺城仇人躬身行礼。
张飞几乎将牙咬碎,才忍住没有发作。
吕布上前一步,亲手扶起刘备,动作看似热情亲切,实则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他朗声对周围众人宣布,声音确保每个人都能听见:“玄德公何须如此谦抑!你我皆乃汉室臣子,讨伐国贼袁术,匡扶社稷,本是志同道合!正当摒弃前嫌,同心协力,共赴国难!”
他话锋一转,声音提高,如同颁布军令:“即日起,便请玄德公及其麾下将士,于城中好生休整补给,疗伤治病。待元气稍复,那徐州西北门户、战略要地小沛,还需仰仗玄德公前往驻守,整军经武,为我下邳屏障,共御袁术!”
将小沛交给刘备驻守!
此言一出,不仅是刘备等人愕然当场,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连吕布麾下不少不知情的将领也面露惊诧,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
这简直是放虎归山!
刘备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吕布,试图从那深潭般的眼眸中找出戏谑或阴谋的痕迹,但看到的只有一片平静的深邃。
吕布笑容不变,借着搀扶的动作,极自然地微微倾身,将嘴凑到刘备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低声音,轻轻说了一句,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玄德公放心,甘夫人在府中一切安好,布已命人悉心照料,饮食起居,绝无怠慢。公在此,可安心整顿兵马,以备将来。”
这是安抚,更是赤裸裸的、不容置疑的警告。
刘备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如同被冰水浇头,瞬间彻底明白了自己此刻的真实处境和价码。
所有的屈辱、不甘、愤怒,都被一股冰冷的、强大的现实感强行压下。
他深吸一口灼热的空气,仿佛要将所有情绪都碾碎在肺腑之中,再次躬身,声音变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认命的漠然:“温侯如此信任,厚恩如山,备……敢不竭尽驽钝,谨守小沛,以报万一!”
一场表面和谐、暗流汹涌的收容仪式,就在这复杂的氛围中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