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黎明(2/2)
老张头笑了,缺了门牙的嘴咧开:“将军,这话您昨天就问过了。”
“昨天我还有三分信。”李筠也笑了,笑得咳嗽起来,咳出一口血痰,“今天,一分都没了。”
他擦了擦嘴角,握紧刀柄:“不过没关系。咱们守了七天,够本了。史书上怎么写我不管,反正我李筠,对得起先帝,对得起陛下,也对得起死在这城头的弟兄。”
他转身,面对那两百个还能站着的士兵。他们的脸在晨光中模糊不清,但眼睛都很亮,亮得像最后的星星。
“弟兄们。”李筠开口,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见了,“今天,是第七天。陛下说,援军会在第七天到。”
他顿了顿。
“援军可能来,也可能不来。但不管来不来,咱们都得守。因为后面是潞州城,城里有你们的爹娘,有你们的妻儿——就算他们没有,也有别人的爹娘,别人的妻儿。”
他举起刀,刀尖指向城下越来越近的敌军。
“所以今天,咱们不守城了。”李筠说,“咱们守的,是身后这座城里的活人。守的是将来有人提起潞州,会说‘显德元年,有一群好汉在这儿死战过’。守的是——”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来:
“——咱们做人的那口气!”
城头上响起稀稀落落的回应,但每一声都嘶哑而坚定。
北汉军的方阵开始前进。脚步声整齐划一,震得地面发颤。弓弩手在两百步外停下,举起弓,箭镞在晨光中闪着寒光。
李筠握紧刀,准备迎接最后一战。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声音。
很微弱,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像是幻觉。但老张头也听见了,他猛地扭头看向南方,眼睛瞪得老大。
那是号角声。
不是北汉的号角,是周军的号角——低沉,悠长,穿透黎明的寂静,从南边的山道里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李筠愣住了。他扑到南城墙边,踮起脚,拼命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晨雾正在散去,他看见了——
旌旗。
红色的,绣着金日的旌旗。一面,两面,十面,百面……从山道里涌出来,像一片移动的火海。马蹄声如雷鸣,盔甲反射着初升的阳光,亮得刺眼。
“是……”老张头的嘴唇在抖,“是殿前司的旗……是张永德将军的旗!”
李筠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看着那片越来越近的红色浪潮,看着冲在最前面那个魁梧的身影,看着那面高高飘扬的“张”字大旗。
然后他笑了。笑出了眼泪,笑弯了腰,笑得伤口崩裂,血染红了半身铠甲。
“七天……”他喃喃道,“他真的守了七天……”
城下,北汉军阵出现了骚动。刘崇的金甲在阵后急促地移动,显然在重新部署。但已经来不及了——张永德的骑兵已经从侧翼撞进了北汉军的后阵,像烧红的刀子切进黄油。
厮杀声、马嘶声、号角声混成一片,震耳欲聋。
李筠靠在垛口上,慢慢滑坐在地上。他抬头,看见朝阳已经完全跃出地平线,金红色的光芒洒满大地,洒在城外厮杀的战场上,洒在潞州城血迹斑斑的城墙上。
也洒在他满是血污的脸上,暖洋洋的。
他闭上眼,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第七天。
援军到了。
巴公原的晨光里,柴荣骑在马上,望着北方三里外开始移动的契丹军阵。他已经服下了第二粒药丸,现在感觉全身每一寸肌肉都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甚至有些控制不住。
杨衮显然看到了狼牙岗方向的浓烟。契丹军的阵型有些混乱,前锋部队在犹豫是继续前进还是后撤。这正是柴荣要的机会。
他举起“定国”剑,剑尖指向天空。
“擂鼓!”他大喝。
战鼓擂响。咚咚咚,沉重而激昂,像这颗古老土地的心跳。两万周军齐声呐喊,声浪如山崩海啸,压过了风声,压过了马蹄声,压过了一切。
柴荣一夹马腹,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然后他策马冲出军阵,单骑直奔契丹军阵而去。铁甲在朝阳下闪着金光,明黄色的斗篷在身后猎猎飞舞,像一面活着的旗帜。
“陛下!”张永德在身后惊呼,但已经拦不住了。
契丹军阵明显骚动起来。他们看见了大周皇帝,看见了他身后那面龙旗,看见了他单人独骑冲向数万大军的疯狂。
也看见了——他嘴角那抹冰冷的、近乎残忍的笑。
柴荣在距离契丹军阵一箭之地停下。他勒住马,缓缓举起剑,指向杨衮的将旗。
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那句注定要载入史册的话:
“朕在此!谁敢来取朕项上人头?!”
声音如雷霆,滚过原野,滚过山峦,滚过这血与火交织的黎明。
天地为之一静。
接着,周军阵中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吼声:
“万岁!万岁!万岁!”
而在北方,狼牙岗的浓烟越来越粗,越来越黑,像一根戳向天空的手指,指向那个即将被改写的命运。
第七天的太阳,完全升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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