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算缗(2/2)

“陛下!”一个白发老臣踉跄出列,扑通跪下,“此令一下,天下必将动荡啊!各地藩镇岂能坐视?世家大族岂能甘心?陛下,三思,三思啊!”

柴荣看着他。那是礼部尚书薛居正,三代为官,家族在河南有良田千顷。

“薛卿。”柴荣的声音忽然柔和下来,“你儿子在郑州当刺史,是吧?”

薛居正浑身一颤。

“去年郑州上报的田赋,比实际少了三成。你别说你不知道。”柴荣的语气又冷了回去,“朕给你两个选择:一,主动补交欠税,朕念你年老,不予追究;二,等审计司查到你儿子头上,按律处置。”

他环视全场:“这话,对你们所有人都有效。一个月内,主动清缴历年欠税、隐报田亩的,朕可以网开一面。一个月后……”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朝会在一片死寂中散了。官员们低着头快步走出大殿,没人交谈,甚至没人敢对视。柴荣坐在御座上,看着他们仓皇的背影,忽然觉得很累。

“陛下。”范质最后一个留下,欲言又止。

“想劝朕缓一缓?”

“……是。”范质苦笑,“陛下的初衷是好的,但操之过急,恐生变故。”

“变故已经在了。”柴荣望着殿外灰蒙蒙的天空,“范相,你以为朕不知道吗?这次北伐回来,有多少人在暗中串联,有多少人在观望风向。朕赢了仗,他们暂时缩了回去。但朕要是露出一点软弱,他们就会像狼一样扑上来。”

他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刘翰赶紧递上参茶,他喝了一口,压下喉间的腥甜。

“所以朕不能缓。”他喘着气说,“朕要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先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这样,他们才会怕,才会老老实实听话。”

范质沉默良久,深深一躬:“臣……明白了。”

他退下后,柴荣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里。阳光从高高的窗棂射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一道道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

他想起在现代读过的那些改革史。王安石变法,张居正改革,雍正摊丁入亩……每一次触动利益的手术,都伴随着剧烈的阵痛,甚至流血。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得更好,但他必须做。

因为历史给他的时间,可能真的不多。

同一时刻,汴梁城外西郊的兵营里,赵匡胤正面对着一群站得歪歪扭扭的新兵。

五千人,都是从京畿附近招募的流民、佃户和匠户。他们穿着破烂的衣衫,有的赤着脚,有的抱着瘦骨嶙峋的孩子,眼神里满是茫然和惶恐。这不是兵,这是一群快要饿死的人。

赵匡胤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上,扫视着下方。他今天没穿盔甲,只一身简单的青布箭袖,但腰背挺直,像一杆插在地上的枪。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来。”他开口,声音不大,但用了内力,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不是因为忠君爱国,不是因为想要建功立业。你们来,是因为这里管饭。”

台下起了轻微的骚动。有人低下头,有人露出羞愧的表情。

“这没什么丢人的。”赵匡胤继续说,“人活着,首先要吃饱肚子。我赵匡胤当年从军,也是为了有口饭吃。”

他顿了顿:“但现在,我要你们想清楚另一件事——吃了这口军粮,穿上这身军衣,你们就不再是流民、佃户、匠户了。你们是兵,是大周的兵。”

他跳下木台,走到一个瘦弱的中年男子面前。那人怀里抱着个五六岁的女孩,女孩饿得皮包骨头,眼睛大得吓人。

“你叫什么?”赵匡胤问。

“张……张老实。”男子结结巴巴。

“以前做什么的?”

“佃户。东家的地……去年被水淹了,交不起租,就被赶出来了。”

赵匡胤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块面饼,递给小女孩。女孩怯生生地看着父亲,张老实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女孩接过饼,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从今天起,你和你女儿,军营管饭。”赵匡胤对张老实说,“但你得训练,得学规矩,得听话。能做到吗?”

张老实扑通跪下,连连磕头:“能!能!将军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赵匡胤扶起他,重新走上木台。

“你们都听见了。”他大声说,“在我这里,只要听话、肯练,就饿不死。不仅饿不死,每个月还有军饷——三百文,按时发放,绝不拖欠。”

台下响起嗡嗡的议论声。三百文,对这些人来说是天数字。

“但我也把丑话说在前头。”赵匡胤的声音陡然严厉,“军中法令如山!迟到早退,罚!训练懈怠,罚!不听号令,重罚!偷奸耍滑、欺压同袍、临阵脱逃者——斩!”

最后一个字出口,杀气凛然。台下顿时鸦雀无声。

“现在,”赵匡胤指着营门,“不愿受约束的,可以走。留下的,就从今天开始——重新学怎么站着,怎么走路,怎么做人。”

五千人,没有一个人离开。

赵匡胤看着那一张张麻木中开始燃起微光的脸,心里忽然有些沉重。陛下把这五千人交给他,不止是要他练出一支新军,更是要他给这些人一条活路。

而这条活路能不能走通,要看朝廷有没有钱,要看陛下的新政能不能推行下去。

他望向皇城的方向。

那里,另一场更艰难的战争,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