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潜流(1/2)

薛居正府邸的书房,深夜时分仍亮着灯。

烛火在琉璃罩里跳跃,映着三张神色凝重的脸。薛居正坐在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瓷茶盏的边缘,盏里的茶早已凉透。左首坐着的是刑部侍郎郑仁诲,右首是郑州刺史薛昭——薛居正的嫡长子,今日才借口“述职”连夜赶回汴梁。

“父亲,陛下这是要动真格的了。”薛昭年近四十,面白无须,此刻额上却沁着细汗,“度支审计司的人已经到郑州了,领头的叫王延嗣,是个油盐不进的硬骨头。他们拿着陛下的手谕,要查近十年的田赋账册,还要重新丈量永业田……”

“永业田”三个字像针一样刺进薛居正心里。薛家在郑州有永业田八百顷,按律免税,但其中至少有两百顷是历代巧取豪夺、瞒报侵吞而来。这些地要是被查出来,补税事小,欺君之罪事大。

郑仁诲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声音压得极低:“不止郑州。我收到消息,审计司派了六路人马,分赴河南、河北、淮南、山东。领头的都是寒门出身的年轻官员,与各地世家素无瓜葛。陛下……这是有备而来。”

“范质呢?”薛居正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他身为首相,就坐视陛下如此胡来?”

“范相劝过,但陛下不听。”郑仁诲苦笑,“朝会那日的情形你也看见了,陛下是铁了心要清账。说什么‘历代王朝崩溃,主因是没钱’……这话倒是实在,可有些事,能说不能做啊。”

书房里沉默下来。窗外传来更鼓声,三更天了。

薛昭忽然说:“父亲,各位叔伯,咱们……不能坐以待毙。”

“你想如何?”薛居正抬眼。

“审计司要查账,就让他们查。但账册可以‘遗失’,田亩可以‘混淆’,丈量的绳尺可以‘不准’。”薛昭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只要拖上三个月、半年,等陛下这阵心血来潮过了,或者北边契丹又生事端,自然就顾不上这些了。”

郑仁诲摇头:“拖得过初一,拖不过十五。陛下既然开了这个头,就不会轻易罢手。你没听说吗?连潞州李筠那样的大功臣,陛下都敲打过了——李筠在潞州有赐田三百顷,这次也乖乖重新登记,一分不少地补了历年田赋。”

“那是李筠胆小!”薛昭有些激动,“我们薛家三代为官,门生故吏遍及朝野,难道还怕……”

“闭嘴!”薛居正厉声喝道,随即又压低声音,“你懂什么?陛下这次是算准了的。先打胜仗立威,再借抚恤将士收买军心,现在腾出手来整顿财政——步步为营啊。”

他站起身,踱到窗边。夜色如墨,只有檐角挂着的灯笼在风中晃动,投下昏黄的光晕。

“昭儿,明日一早你就回郑州。”薛居正背对着两人,“王延嗣要查,就让他查。账册如实给他看,田亩也让他丈量。咱们薛家在郑州的永业田,是多少就是多少,一分不许瞒报。”

薛昭愕然:“父亲!那两百顷……”

“舍了。”薛居正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陛下要钱,咱们就给钱。但要让他知道,这钱给得不痛快,给得有代价。”

郑仁诲若有所思:“薛公的意思是……”

“天下田赋,隐漏者何止万千?陛下能查我薛家,能查郑家,能查所有世家大族吗?”薛居正缓缓坐回椅中,“咱们带头‘如实申报’,其他家会怎么想?那些本来就观望的,那些与咱们有姻亲故旧关系的,会跟着做,还是会硬扛?”

他端起冷茶,抿了一口,苦涩在舌尖蔓延。

“等所有人都叫苦连天,等朝野怨声载道,等陛下的新政推行不下去的时候……”薛居正放下茶盏,瓷底碰在紫檀木案上,轻轻一声响,“自然有人会站出来说话。”

薛昭眼睛亮了:“父亲高明!这是以退为进!”

“不是以退为进,是求生。”薛居正长叹一声,“昭儿,你要记住,咱们这位陛下……和先帝不一样。先帝是武将出身,讲义气,重情分。可陛下他……”

他顿了顿,想起朝会上那双冷静得可怕的眼睛。

“陛下心里有一本账。谁的忠心值多少钱,谁的能耐值多少粮,谁的人头能换多少地,他都算得清清楚楚。跟这样的人打交道,耍小聪明,死路一条。”

窗外忽然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凄厉而突兀。三人同时噤声,仿佛那叫声是什么不祥的预兆。

许久,郑仁诲起身告辞。薛居正送到书房门口,郑仁诲忽然回头,低声说:“薛公,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说。”

“我听说……北边有人递话进来。”郑仁诲的声音几不可闻,“说若陛下逼得太紧,他们愿意……换个懂事的天子。”

薛居正浑身一震,死死盯着郑仁诲。月光下,这位老友的脸半明半暗,看不出表情。

“这话,我就当没听过。”薛居正一字一句,“你,也最好忘了。”

郑仁诲深深看了他一眼,拱手离去。

薛居正站在门口,夜风灌进衣领,冷得他打了个寒颤。他抬头望向皇城方向,那里一片漆黑,只有几点巡逻的火把在移动,像黑暗中窥视的眼睛。

换天子?

他想起显德宫变那一夜,郭威率军入汴梁,前朝少帝被废,满朝文武跪迎新君的场景。才过去不到一年,难道又要……

不。

薛居正摇摇头,转身关上门。木门合拢的瞬间,他瞥见书房角落里供奉的孔子像。圣人手持书卷,目光垂视,仿佛在问:忠君?忠国?还是忠这千年的士大夫之道?

他没有答案。

——

西郊兵营的黎明是在号角声中开始的。

第一声号角响起时,天还黑着。新兵们从通铺上爬起来,手忙脚乱地穿衣——军服是昨天刚发的,粗麻布料,浆得硬邦邦的,摩擦着皮肤生疼。张老实摸索着系好腰带,又帮同铺的年轻人整理衣襟。那年轻人叫陈三,才十七岁,是从淮南逃荒来的,瘦得像根竹竿。

“张叔,我、我腿软。”陈三声音发颤。

“别怕。”张老实拍拍他的肩,“就当……就当是给东家扛活。将军让干啥,咱就干啥。”

第二声号角,所有人到校场集合。

五千人乱糟糟地站成一片,有的鞋子穿反了,有的衣带没系紧,还有的抱着肚子——饿惯了,突然能吃上饱饭,不少人吃撑了闹肚子。

赵匡胤站在将台上,看着下面这群乌合之众,脸上没什么表情。他身边站着郭延绍,腿伤好了七成,但走路还有点跛。

“按昨晚分的都,列队!”郭延绍扯着嗓子喊。

花了整整一刻钟,队伍才勉强站成五十个方阵。歪歪扭扭,像被狗啃过的篱笆。

赵匡胤走下将台,从第一个方阵开始走。他走得很慢,眼睛扫过每一张脸。有人低头不敢看他,有人眼神躲闪,也有人直直瞪回来,带着乡下人特有的倔强。

走到张老实面前时,赵匡胤停住了。

“你。”他说。

张老实吓得一哆嗦:“将、将军……”

“昨晚吃了多少?”

张老实愣了愣,结结巴巴:“两、两碗粥,一个馍……”

“今天早上呢?”

“还、还没吃……”

赵匡胤点点头,忽然提高声音:“所有人听着!从今天起,一日三餐,管饱!但有一条——不许抢,不许藏,不许浪费。抓到一次,饿一天。抓到两次,军棍二十。抓到三次,滚出军营!”

台下响起嗡嗡的议论声。管饱?这年头,地主家的长工都不敢说一日三餐管饱。

“安静!”郭延绍喝道。

赵匡胤继续往前走,走到陈三面前。陈三比他矮一个头,肩膀薄得像纸片。

“多大了?”

“十、十七。”

“以前做什么?”

“给、给财主家放牛。”

“牛怎么赶?”

陈三愣了愣,不明白将军为什么问这个,但还是老实回答:“拿鞭子抽,或者扔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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