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潜流(2/2)
“好。”赵匡胤转身,面对所有人,“今天第一课——站。就这么站着,站到太阳升到那个位置。”
他指着营门旗杆的影子。影子现在斜斜地投在地上,等它变短、变直,至少还要一个时辰。
“站?”有人小声嘟囔,“站着谁不会……”
“那就站着。”赵匡胤走到将台上,自己也站得笔直,“我陪你们站。”
时间一点点过去。
起初还好,只是腿酸。半个时辰后,有人开始晃,有人偷偷挪脚。郭延绍带着老兵在队列间巡视,看见乱动的就是一鞭子抽在小腿上——不重,但疼。
陈三的腿在发抖。他从没站过这么久,放牛的时候要么走要么坐,哪需要这样一动不动。汗水从额头流下来,流进眼睛,涩得他想揉,但不敢。
他看向旁边的张老实。这个中年汉子咬紧牙关,脸色发白,但站得像根木桩。陈三想起昨晚张老实给他讲的故事——张老实的老婆去年病死了,没钱埋,是用草席裹了扔乱葬岗的。女儿才六岁,饿得哭都哭不出声。
“叔,”陈三用气声说,“我、我撑不住了……”
“想吃饭不?”张老实嘴唇不动,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想……”
“想养闺女不?”
“……想。”
“那就站。”张老实说,“将军说了,站好了,有饭吃。站不好,滚蛋。你滚出去了,还能找到管饭的地方不?”
陈三不说话了。他想起逃荒路上见过的那些饿殍,想起财主家喂狗的剩饭都比他们吃的好。他咬住下唇,血的味道在嘴里散开。
太阳慢慢升高,影子一点点变短。
终于,旗杆的影子变得几乎垂直。
“时辰到——”郭延绍拉长声音。
扑通、扑通,好几个人直接瘫倒在地。陈三也腿一软,但被张老实一把拽住。
“别倒。”张老实低声说,“让将军看见你还能站。”
赵匡胤从将台上走下来。他走到那几个瘫倒的人面前,蹲下身。
“还能站起来吗?”
那几人挣扎着爬起来,有一个试了两次才成功。
“你们几个,中午饭减半。”赵匡胤说,“不是罚你们,是你们的身体还没适应。慢慢来,明天就能站住了。”
他直起身,面向所有人:“我知道你们累,知道你们苦。但我要告诉你们——从今天起,你们吃的每一粒米,穿的每一寸布,都是大周百姓的血汗。百姓养你们,不是为了让你们当叫花子,是为了有朝一日,你们能拿起刀枪,保护他们不被契丹人烧杀抢掠,不被贪官污吏盘剥欺压!”
他的声音在清晨的空气里回荡。
“所以,站,不只是站着。是让你们记住,你们现在是兵了。兵有兵的样子,兵有兵的骨头。今天能站一个时辰,明天就能站两个时辰。今天能站稳,明天就能走齐,后天就能跑快。一个月后,我要你们走出去,让汴梁城的人都看看——这就是大周的新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疲惫但渐渐燃起火焰的眼睛。
“现在,吃饭!”
炊烟从营房后升起,米粥的香气飘过来。五千人的喉咙同时滚动了一下。
张老实扶着陈三,慢慢往伙房走。他的腿也在抖,但心里有股热乎气。这么多年了,第一次有人跟他说,他吃的饭是百姓的血汗,他要保护百姓。
虽然他还不太懂怎么保护。
但至少,他知道了为什么站。
潞州城的春耕,是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开始的。
城外的田地,去年秋天被战火烧毁了大半,如今刚翻过土,露出黑褐色的新泥。农人赶着牛,扶着犁,但眼睛不时瞟向北方——太行山的方向。
李筠骑在马上,沿着田埂缓行。他的箭伤好得差不多了,但左肩留下个深坑,阴雨天会隐隐作痛。他今天没穿铠甲,只一身青布常服,像个巡视田庄的乡绅。
“将军,”亲兵队长跟在一旁,“北边传来消息,刘崇回晋阳后大病一场,如今是其次子刘承钧监国。这小子比老子还狠,正在整军备战,扬言要报潞州之仇。”
李筠嗯了一声,目光落在田里一个老农身上。那老农赤着脚,裤腿挽到膝盖,正弯腰插秧,动作熟练得像在绣花。
“老人家,今年种了多少亩?”李筠下马走过去。
老农抬头,见是李筠,慌忙要跪,被李筠扶住。
“回、回将军,小的种了十亩,五亩稻,三亩麦,两亩豆。”
“种子够吗?”
“够,够。衙门发了新种子,说是从淮南调来的,比咱本地的壮实。”老农搓着手,“就是……就是缺人手。儿子去年守城时没了,就剩老两口和儿媳,还有个三岁的孙子……”
李筠沉默片刻,转头对亲兵说:“记下来。等忙完春耕,从军中调一队休整的弟兄,帮军属家干农活。”
“是!”
继续往前走,李筠看见几个工匠正在修水渠。水渠是前朝修的,年久失修,去年打仗时又被踩坏了好几处。
“将军,”工匠头领迎上来,“按您的吩咐,我们先修城东这片。材料都备齐了,就是石料不够,得上山去采。”
“需要多少人?”
“至少两百壮劳力,干一个月。”
李筠想了想:“从战俘里调。北汉军那些俘虏,愿意干活的,管饭,干得好还能减刑。”
亲兵小声提醒:“将军,那些可是敌军俘虏,万一……”
“挖渠不是打仗。”李筠翻身上马,“让他们干活,看着咱们怎么过日子,比关在牢里强。”
他策马登上附近一处高坡。从这里往北看,太行山如一道青黑色的屏风,横亘在天际。山那边就是北汉,就是晋阳,就是刘承钧咬牙切齿要报仇的地方。
但李筠现在想的不是打仗。
他想的是春耕结束后,要在哪里建新的粮仓,要修几条通往山里隘口的道路,要在哪个山谷里设伏兵哨所。陛下给他一年时间,他要让潞州成为真正的钉子——不只是军事上的,更是经济上的,人心上的。
一个亲兵策马奔来,递上一封漆封信:“将军,汴梁来的密信。”
李筠拆开,是陛下亲笔。很短,只有三行:
“潞州乃国之北门,卿乃门闩。今赐盐引三千,许开潞州榷场,与民贸易。所得之利,半充军资,半留地方。一年后,朕要看一个不一样的潞州。”
盐引,榷场。
李筠握紧信纸。盐是专卖,榷场是边境贸易市场。陛下这是要把潞州不仅变成军事要塞,更要变成经济枢纽。让北汉的商人、牧民,甚至官员,都来潞州交易,用他们的马匹、毛皮,换大周的盐、铁、茶叶。
这是软刀子。比硬攻更厉害。
李筠抬头望向北方,忽然笑了。
刘承钧,你想报仇?
那就来吧。
看看是你汉军的刀快,还是我潞州的盐,更让人离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