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暑气(2/2)

“那您知道,我们实际领到多少吗?”刘七的声音陡然拔高,“七百文!米是发霉的陈米,煮出来一股馊味!就这,还经常拖欠,一拖就是两三个月!”

他指着地上的账本:“为什么?因为上面的都头、指挥使、都虞候,一层层克扣!吃空饷,倒卖军械,虚报损耗……我们这些底层的兵,就是他们养的猪羊!喂点草料,等养肥了,就宰了吃肉!”

场中一片死寂。新军士兵们面面相觑,很多人脸上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他们以为禁军是精锐,是吃皇粮的体面人,没想到……

“那你们为什么逃?”赵匡胤问。

“因为我们不想当猪羊了!”刘七嘶声道,“上个月,都虞候让我们做假账,说是‘上面有人要查’。我们做了,结果呢?查来查去,抓了两个替罪羊,都虞候屁事没有,还升了一级!我们这些知道内情的,就成了眼中钉……”

他喘了口气,继续说:“后来上面传话,说‘最近风声紧,有些不该留的东西得处理掉’。我们三个知道,下一个就该轮到我们了。所以……所以偷了三匹马,想跑。路上正好碰见驿站的军马,就顺手……”

“顺手?”赵匡胤站起身,“你们知不知道,那三匹是传递八百里加急的战马!耽误了军情,是什么罪?”

刘七低下头,不说话了。

赵匡胤沉默良久。他看向张老实:“这些账本,除了你们,还有谁看过?”

“没有。”张老实摇头,“搜到就包起来了,直接带回营。”

“好。”赵匡胤点头,“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们十个人,每人记功一次。但记住——出了这个军营,一个字都不许提。”

他转向所有新军士兵:“你们都听见了。禁军是什么样子,你们现在知道了。那我问你们——你们想成为那样的兵吗?”

“不想!”五千人齐声回答,声浪震天。

“那你们要成为什么样的兵?”赵匡胤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是吃空饷喝兵血的兵?还是被当成猪羊宰割的兵?或者……”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是真正保家卫国、让百姓看得起、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兵?”

“要第三种!”陈三第一个喊出来,脸涨得通红。

“要第三种!”更多人跟着喊。

赵匡胤点点头,弯腰捡起地上的账本。纸张在手里沉甸甸的,像一块烧红的铁。

“这些账本,我会原封不动递上去。”他大声说,“但我要你们记住——我们新军,不靠克扣军饷活,不靠虚报战功升官。我们要靠真本事,靠真刀真枪,打出一个不一样的大周!”

他转身,对张老实说:“带他们三个去治伤,严加看管。明天,我要亲自押他们去皇城司。”

张老实敬礼:“是!”

人群散去。赵匡胤独自站在校场上,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抬头望向皇城方向,那里暮色渐浓,宫灯开始一盏盏亮起。

那四份匿名奏章的事,他已经听说了。陛下要彻查,要大动干戈。而自己手里这份账本,就是第一把火。

这把火烧起来,会烧死多少人?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有些脓疮,不挤破,就会烂到骨子里。

潞州城外的榷场,入夜后依然灯火通明。

野利昌的商队正在装货。五十匹驮马,背上捆着盐包、茶砖、铁锅、布匹,还有十几箱书籍——那是李筠特意嘱咐要的,都是农书、医书、工书,没有一本涉及兵事。

“野利兄。”李筠亲自来送行,递过一个皮囊,“路上喝。”

野利昌接过,摇了摇,里面是酒。他拔开塞子闻了闻,咧嘴笑:“好酒。谢将军。”

“地图的事……”李筠压低声音。

“放心。”野利昌拍拍胸脯,“我野利昌做生意,讲信用。那条路,除了将军,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李筠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锦盒:“这个,带给刘承钧。”

野利昌打开,里面是一对白玉镇纸,雕工精细,温润剔透。

“这是……”

“礼物。”李筠说,“就说,潞州李筠,仰慕汉主雄才,特献薄礼,以表敬意。”

野利昌眼睛转了转,明白了。这不是真的敬意,是试探——试探刘承钧的态度,试探北汉朝廷的反应。

“将军高明。”他收起锦盒,“我定当面呈汉主。”

商队出发了。马蹄声和驼铃声渐渐远去,消失在夜色中。李筠站在榷场门口,久久未动。

亲兵队长走过来,低声说:“将军,那张地图……真要交给陛下吗?”

“交。”李筠转身往回走,“但不是现在。”

“什么时候?”

“等该用的时候。”李筠望向北方,太行山在夜色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现在交上去,陛下可能会立刻用兵。但潞州还没准备好,新军还没练成,国库……也不充裕。”

他顿了顿:“所以得等。等一个最好的时机。”

两人走回节度使府。书房里,烛火已经点上。李筠走到书案前,摊开那张地图。粗糙的羊皮上,朱砂标记的小路像一道伤口,划开太行山的山体。

这条路的尽头,是晋阳。

是那个让他守了七天七夜、死了无数弟兄的北汉都城。

他伸出手指,轻轻按在地图的标记上。指尖传来羊皮粗糙的触感,还有朱砂微微凸起的痕迹。

快了。

他在心里说。

刘承钧,我们很快就会再见。

只不过下一次,不是在战场上。

而是在……你的卧室里。

烛火跳动了一下,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巨大,扭曲,像一头即将扑出的猛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