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暗室(1/2)

皇城司的刑房在地下一层。

沿着陡峭的石阶往下走,越走越冷,不是温度低的那种冷,是终年不见阳光、连墙壁都渗着湿气的阴冷。赵匡胤走在前,郭延绍押着刘七三人跟在后面。脚步声在狭窄的通道里回荡,混着铁链拖地的哗啦声,像某种不祥的节奏。

到了最里面一间,门是厚重的铁木,上面开了一个巴掌大的小窗。赵匡胤示意郭延绍等在外面,自己推门进去。

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刑具——鞭子、夹棍、烙铁、水桶,在昏黄的油灯下泛着暗沉的光。桌后坐着一个人,穿着深青色的官服,没有补子,看不出品级,但赵匡胤认识他——皇城使李继勋,天子亲军“亲从官”的最高统领,只听命于皇帝本人。

“赵将军。”李继勋没有起身,只是抬了抬手,“坐。”

赵匡胤在他对面坐下,从怀中取出那个油布包,推到桌上:“人犯三名,账册一份,证物三件。详细经过,已在呈文里写明。”

李继勋没有立刻打开包裹。他先看了看赵匡胤,那双眼睛在油灯下像两口深井,看不出情绪:“听说,你的新军抓了几个盗马贼,还搜出了禁军的东西?”

“是。”

“为什么不直接交给侍卫亲军司?张永德是你上司的上司。”

“因为账册里提到的人,有张永德治下的将领。”赵匡胤回答得很平静,“按律,涉事官员应避嫌。”

李继勋笑了,笑得很淡:“你很懂规矩。”

他这才打开包裹,先翻看了账册抄件,又检查了角弓上的编号烙印。每一页都看得很慢,手指在模糊的字迹上轻轻摩挲。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这三个人,”李继勋终于放下账册,“你审过吗?”

“简单问过。他们说是因为军饷被克扣,活不下去了才逃。盗马是为了换盘缠。”

“你信?”

“部分信。”赵匡胤说,“军饷克扣、吃空饷的事,禁军确有积弊。但他们盗的是八百里加急的驿马,这就不只是逃兵了——是重罪。”

李继勋点点头,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文书。赵匡胤瞥见封皮上的朱批,心里一紧——那是陛下亲笔。

“看看吧。”李继勋把文书推过来。

赵匡胤展开。是今早陛下发给三司的密旨,关于彻查马军司贪墨案的详细安排。上面列出了七条必须查清的罪证,其中三条,和他手里的账册对得上。

“陛下已经知道了。”李继勋说,“匿名奏章昨天就递上去了。你这份账册,是第二份证据。”

“那……”赵匡胤迟疑了一下,“陛下是什么意思?”

“陛下说,”李继勋盯着他的眼睛,“这把火既然烧起来了,就烧透。但怎么烧,有讲究。”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手指拂过那些冰冷的刑具:“匿名奏章递了四件事——马军司、盐政、漕运、科举。陛下要查,但四件一起查,动静太大。所以得有个先后,有个轻重。”

他转过身:“你这份账册,现在交上去,就是火上浇油。马军司那些蛀虫会狗急跳墙,张永德会难做,朝局会乱。但如果不交……”他顿了顿,“那些蛀虫就会以为风声过了,继续逍遥。”

赵匡胤明白了:“陛下的意思,是让我先压着?”

“不是压着,是等着。”李继勋走回桌边,“等三司先查其他三件事,等朝野的注意力都转移了,等马军司那些人放松警惕——那时候,你再把账册递上去。一击毙命。”

很老辣的手段。先查盐政、漕运、科举,那些事涉及文官系统,武将们乐得看热闹。等文官集团焦头烂额、无暇他顾时,再突然对马军司动手,打一个措手不及。

“那这三个人……”赵匡胤看向门外。

“人留在我这里。”李继勋说,“账册你也留下。至于你——回去该练兵练兵,该干嘛干嘛。就当今天没来过。”

“陛下那边……”

“陛下知道。”李继勋收起账册,锁进桌下的铁柜,“赵将军,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要知道,有些功劳,不能急着领。”

他最后看了赵匡胤一眼:“回去吧。记住,今天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陛下知。”

赵匡胤起身行礼,退出刑房。门在身后关上时,他听见里面传来刘七的惨叫——不是用刑的惨叫,是那种绝望的、被拖进更深黑暗的哀嚎。

他快步走上台阶,回到地面。午后的阳光刺得他眼睛发疼,他抬手遮了遮,好一会儿才适应。

郭延绍等在门口,欲言又止。

“什么也别问。”赵匡胤说,“回营。”

两人骑马离开皇城司。走出两条街,赵匡胤忽然勒住马,回头望向那座阴森的建筑。

他想起刘七独眼里最后的光——那是知道自己必死无疑的、灰败的光。

也想起李继勋那句话:“有些功劳,不能急着领。”

权力场上的游戏,每一步都踩着别人的尸骨。而他现在,才刚刚摸到门槛。

垂拱殿的午后,闷热难当。

柴荣靠坐在软榻上,身上只披了件素绸袍子,额上搭着湿毛巾。刘翰站在一旁,手里端着药碗,脸色很不好看。

“陛下,您不能再劳神了。”老御医的声音带着哀求,“脉象虚浮,肝火又旺,再这样下去……”

“死不了。”柴荣拿下毛巾,接过药碗,一口气喝干。药很苦,苦得他眉头紧皱,“范质来了吗?”

“在殿外候着呢。”刘翰接过空碗,“陛下,至少歇半个时辰……”

“让他进来。”

范质进殿时,脚步很轻。他看了眼柴荣的脸色,眉头也皱起来:“陛下,龙体要紧,不如改日再议……”

“坐。”柴荣指了指榻前的椅子,“说说,三司会审进展如何。”

范质坐下,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报:“盐政案,度支审计司已到扬州,正在查封盐场账册。漕运案,工部侍郎已赴汴河工地,重新核算工程量。科举案,试卷已全部调出,正在重新评阅。”

“马军司呢?”

“张永德自请闭门思过,马军司暂由副使代管。三司已派员进驻,但……”范质顿了顿,“阻力很大。涉案的几个都虞候、指挥使,互相推诿,证词反复。关键账册,都说‘遗失’或‘毁于火’。”

柴荣冷笑:“毁于火?好借口。那朕就看看,是他们的嘴硬,还是朕的刀硬。”

他坐直身体:“传旨,凡马军司五品以上将领,即日起不得离府,随时听候传讯。府邸由亲从官看守,不许任何人探视。”

“陛下!”范质一惊,“这可是……”

“软禁。”柴荣替他说了,“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告诉他们,配合调查的,罪减一等。阻挠查案的,罪加三等。互相包庇的……诛连。”

最后两个字说得很轻,但范质浑身一颤。

“还有,”柴荣继续说,“匿名奏章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臣正在查。”范质低头,“奏章是用市面上最普通的纸墨,字迹是左手书写,难以辨认。递送渠道是夜间投入御史台门口的铜匦,没有目击者。”

“那就是查不出来了?”

“臣……无能。”

柴荣摆摆手:“查不出来就算了。那些人既然敢匿名,就不会留下把柄。但朕大概能猜到是谁。”

他望向窗外,目光越过重重殿宇,望向汴梁城里那些深宅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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