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太行脊(2/2)

他站起身,望向黑暗中巍峨的山影。太行山就像一头沉睡的巨兽,而他们要做的,是从这巨兽的脊背上爬过去。

“出发!”

三千人如一条沉默的青龙,悄然没入黑暗。没有火把,每人臂上系一条白布,在雪地微光中勉强可辨。脚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在寂静的山谷中格外清晰。

张老实走在队伍最前。他左手持盾,右手握着一根探路的木棍,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山路越来越陡,渐渐变成了在岩壁上凿出的狭窄栈道,有些地方木板已经腐朽,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停!”他忽然举手。

前方栈道中断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横亘眼前,宽约三丈。对岸的栈道依稀可见,但中间是空的,只有寒风在裂缝中呼啸。

“架绳桥。”张老实下令。

工兵营的士兵迅速上前。他们背负着特制的粗麻绳和木制绞盘——这是新军装备的一部分,柴荣亲自督造。绳索一端系上铁钩,几名臂力强的士兵抡圆了甩向对岸,试了三次,终于钩住对岸岩石。

绞盘转动,绳索逐渐绷紧。又一道绳索平行架设,中间用短木棍横向固定,形成简易绳桥。

“我先过。”张老实卸下甲胄,只穿棉衣,将绳索在腰间系牢。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抓住上方的绳索,脚踩下方绳索,一步步向对岸挪去。

寒风在裂缝中形成乱流,吹得绳索剧烈摇晃。下方是漆黑一片,不知有多深。张老实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手掌被粗糙的麻绳磨得生疼。但他不能停,身后三千双眼睛在看着。

十步、二十步……时间仿佛被拉长。当他的脚终于踏上对岸岩石时,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过桥!”他嘶声喊道。

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开始渡桥。绳桥每次只能容一人,队伍行进缓慢。张老实在对岸组织接应,每当有士兵因恐惧而停滞时,他便大声呼喊对方的名字。

“李二狗!看着我的眼睛!别往下看!”

“王铁柱!手抓紧!对,就这样!”

这些名字土气而鲜活,都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兵。半年前,他们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佃户、工匠、小贩,如今却要在这太行绝壁上与天命相争。

一个年轻士兵在桥中央时,下方绳索突然崩断一根短木棍,身体猛地一歪,惊叫声划破夜空。

“抓紧!”张老实厉喝。

那士兵死死抓住上方绳索,整个人悬在半空,双腿乱蹬。几个呼吸的时间,却漫长得如同一个时辰。终于,在同伴的协助下,他狼狈地爬到了对岸,瘫在地上大口喘气。

张老实走过去,踢了他一脚:“起来!没死就继续走!”

严苛,是战场上最大的仁慈。这是他这半年学会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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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赵匡胤在中军帐中接到了第一份战报。

石守信的斥候用信鸽传回了消息:杀虎口契丹守军约五千,主力营寨设在关口内侧的平缓地带。耶律挞烈的大帐在营寨中央,周围有重兵护卫。但更重要的是——契丹人的马厩设在营寨西侧,靠近一处溪流。

“西侧……”赵匡胤在地图上标注,“背风,近水,利于饮马。但也意味着,若从东侧崖顶发动袭击,火箭可覆盖马厩。”

他提起笔,在纸上快速书写军令。写至一半,忽然顿住。

帐外传来喧哗声。

“大帅!不好了!”一名亲兵冲进来,脸色煞白,“辎重营……那些新式弩机,弩弦……全受潮了!”

赵匡胤猛地站起:“什么?”

“这几日山中雾气重,又遇降雪,保管弩弦的油布破损,近三成的弩弦受潮松弛,怕是……拉不满弓了。”

空气骤然凝固。

新军的核心战力之一,便是这批射程远、精度高的制式弩机。若在正面战场,弩阵是克制骑兵的利器。可现在……

赵匡胤闭上眼睛,复又睁开。眼中已无波澜:“让工匠营连夜烘烤修复,能救多少是多少。传令各营,此事严禁外传,违者军法从事。”

“得令!”

亲兵退下后,赵匡胤独自站在帐中,良久,缓缓吐出一口白气。

他想起离京前,柴荣在垂拱殿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子胤,世间从无万全之策。为将者,当有破釜沉舟之勇,亦要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之静。”

当时他叩首领命,如今方知其中千钧之重。

帐外,北风愈烈,卷起积雪打在油布上,噼啪作响。

太行山沉默地矗立在黑暗中,如同一位冷眼的巨人,俯瞰着这支试图翻越它脊梁的军队。更远处,杀虎口的契丹营寨灯火星星点点,耶律挞烈或许正在帐中饮酒,全然不知一支军队正从他认为“不可能”的方向悄然逼近。

夜还很长。

而黎明到来时,鲜血将染红这片雪白的山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