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惊梦(1/2)

柴荣是被一种尖锐的头痛刺醒的。

那种痛法很奇怪,不像撞击,不像疾病,倒像是有什么东西硬生生撬开了他的头骨,把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塞了进去。他在黑暗中睁开眼,首先闻到的是龙涎香混着药草的气味,浓得几乎让人窒息。

烛火在远处跳跃,映出明黄色的帐幔。帐子上绣着五爪金龙,张牙舞爪,在晃动的光影里仿佛活了过来。

“陛下……陛下您醒了?”

一个尖细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带着颤抖。

柴荣想说话,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他试着动了动手指,触到的是滑凉的锦缎——上好的苏绣,针脚细密得摸不出纹路。这不是他的床。他在现代那个租来的公寓里,用的是打折时买的纯棉四件套,洗得已经有些发白。

记忆碎片开始撞击。

——办公室的荧光灯管嗡嗡作响,他对着电脑屏幕,上面是《旧五代史·周世宗本纪》的电子文档。“显德元年正月庚辰,北汉刘旻闻太祖晏驾,勾结契丹来犯……”

——另一个画面:战马嘶鸣,旌旗猎猎,他站在高处,看着下方黑压压的军队。寒风像刀子刮过脸颊,但那具身体里涌动着灼热的、近乎癫狂的斗志。

——然后是剧痛。胸口发紧,呼吸艰难。有声音在喊:“陛下咯血了!”

两种记忆在颅腔内厮杀。

柴荣猛地坐起身,这个动作让他眼前一阵发黑。他低头看自己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虎口和掌心覆着一层薄茧。这是拉弓握刀的手,不是拿鼠标敲键盘的手。

“现在……是什么年月?”他的声音沙哑得陌生。

帐帘被轻轻掀开,一个穿着紫袍的老太监跪着挪进来,额头贴地:“回陛下,今日是显德元年正月初三。您……您已昏睡两日了。”

显德元年。

柴荣闭上眼。那篇他读过无数次的史传文字,此刻一字一句浮现在脑海,清晰得可怕。后周太祖郭威刚驾崩,自己以养子身份继位,皇位还没坐热。北汉皇帝刘旻——不,现在应该叫刘崇了——认定新君稚嫩可欺,已联合契丹大军南下。

历史上,柴荣会力排众议亲征,在高平打一场险胜,从此站稳脚跟。

但那是历史上的柴荣。

“朕……”他顿了顿,这个自称让他舌头发僵,“现在是什么时辰?”

“卯时三刻,天快亮了。”太监依旧伏在地上,“范相公、王相公、魏枢密他们已在殿外候了半夜,说……说有紧急军情。”

柴荣深吸一口气。药味、熏香味、还有从殿外缝隙钻进来的、冬日黎明的清冷空气,一起涌入肺腑。这感觉真实得不容置疑。

“更衣。”他说,“召他们进来。”

——

紫宸殿比寝宫更冷。

虽然四个角落都摆着硕大的铜炭盆,里面银骨炭烧得正旺,但空旷的大殿像一头能吞噬温度的巨兽。柴荣坐在御座上,背后是雕龙屏风,面前的长案上堆着还未批阅的奏章。玉玺搁在右手边,青白玉质,螭虎钮,在烛光下泛着冰冷的润泽。

他穿着明黄色的常服,层层叠叠的丝绸压在身上,很重。冠冕还没戴,长发只用一根玉簪束着——这是刻意为之。他要让那些大臣看见一个刚从前线病榻上挣扎起来的、年轻的、却不容轻视的皇帝。

七个人跪在丹墀之下。

文臣以范质为首,这位历史上的后周宰相已经五十余岁,面容清癯,胡须修剪得一丝不苟。他旁边是王溥,脸色苍白,手指在袖中微微发抖。武将那边,跪在最前面的是张永德——自己的妹夫,禁军最高统帅之一,身形魁梧得像一座铁塔。李重进在他侧后方,低着头,但脖颈的线条绷得很紧。

还有一个人,跪在武将队列的末尾。

柴荣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那人比周围人都要高大,即使跪着也能看出肩背宽阔。烛光映出他侧脸的轮廓,鼻梁高挺,眉眼深邃。最奇的是,他的皮肤在昏暗中似乎隐隐泛着一层极淡的金色——不是病态,而是一种奇异的、充满生命力的光泽。

赵匡胤。

这个名字跳进脑海时,柴荣感到一阵眩晕。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荒诞的震撼。他在史书里读过无数次的人物,此刻就跪在十步之外,还是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将领,官职不过是禁军中级指挥官。

“陛下。”范质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北线八百里加急。北汉主刘崇亲率三万大军出晋阳,已破团柏谷。契丹大将杨衮领铁骑一万为援,两军会于太平驿,正朝潞州扑来。潞州守将李筠告急。”

殿内一片死寂。

炭火噼啪作响,反而衬得寂静更加沉重。

王溥抬起头,声音发颤:“陛下,新丧未久,国本未固,当以守城为上。可令李筠固守潞州,调集周边诸镇驰援,待敌粮尽自退……”

“待敌粮尽?”张永德猛地转头,声音压着怒意,“王相公可知太平驿到潞州几日路程?待你调兵,城早破了!契丹骑兵来去如风,破了潞州,下一步就是泽州、怀州,直逼黄河!”

“那张将军意欲何为?”范质沉声道,“陛下龙体欠安,岂可轻动?禁军新经更迭,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仓促出征,若有不测……”

“若有不测,国将不国!”李重进闷声道。

争吵像水进了热油。

柴荣静静听着。这些对话,他在史书里读过概要,但亲耳听闻是完全不同的感觉。他能听出范质沉稳下的忧虑,王溥保守中的恐惧,张永德的急躁,李重进压抑的野心。每个人的声音、表情、细微的小动作,都在他眼中放大。

他还注意到,赵匡胤始终没说话。

这个未来的宋太祖只是跪着,背脊挺直,目光垂视着身前的地砖。但柴荣看见,当张永德说到“直逼黄河”时,赵匡胤的右手微微握了一下——那是惯于握刀的手才会有的动作。

“够了。”

柴荣开口。声音不大,但殿内瞬间安静。

他扶着长案缓缓站起。丝绸摩擦发出窸窣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臣子们重新伏低身子。

“刘崇以为朕年轻,以为大周新丧可欺。”柴荣走下御座,靴底踏在金砖上,一步一步,“他选这个时候来,不是要掠地,是要灭国。”

他在丹墀前停住,正好站在赵匡胤正前方三步。

“范质。”

“臣在。”

“粮草能调集多少?”

范质迅速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新帝先问粮草,而非兵力。“河东、河北诸仓现有存粮约二十万石,但转运需要时间。若是固守,可支半年;若是出征……”他顿了顿,“十万大军,出京百日,需三十万石。”

“给你十五天。”柴荣说,“筹齐第一批十万石,走水路先发潞州。”

“陛下!”王溥失声道,“您真要……”

柴荣没理他,转向张永德:“禁军能战者多少?”

张永德眼中燃起火光:“殿前司精锐两万,侍卫司三万,俱是百战老卒!只要陛下令下,臣等愿为前锋!”

“朕不只要前锋。”柴荣的目光扫过所有武将,“朕要全军。”

他转身,重新走上御座。转身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赵匡胤抬起了头。那双眼睛在昏暗中格外亮,正望着自己。

柴荣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玺。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上来,让他清醒。他知道历史——知道高平之战会赢,知道此战之后,皇权将彻底稳固。但他不再是历史上的柴荣了。一个现代人的灵魂,困在这具注定早逝的身体里,坐在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最高处。

他忽然想起史书上的另一段记载。关于这场战争的一个微小细节。

“刘崇勾结契丹,但契丹人不会为他死战。”柴荣开口,声音在殿中回荡,“杨衮的一万骑兵,驻在太平驿西北二十里的狼牙岗。为什么?”

臣子们愣住了。

“因为狼牙岗地势高,视野开阔,进退皆宜。”柴荣继续说,每个字都说得很慢,仿佛在从混乱的记忆里打捞碎片,“但更重要的是,从狼牙岗往北六十里,就是忻州。忻州驻有契丹另一部兵马,领兵的是杨衮的侄子杨安。两部互为犄角,可随时合兵,也可随时——”

他停顿,目光如刀。

“——随时抽身。”

范质的胡须在颤抖:“陛下的意思是……”

“契丹人不是来拼命的,是来试探的。”柴荣一字一顿,“试探大周新君是虎是羊。若我们示弱,他们便真成了饿狼;若我们亮出爪牙,他们第一个念头是保全实力。”

他看向赵匡胤:“赵匡胤。”

“臣在。”声音沉稳,没有丝毫慌乱。

“若你是杨衮,见周军主力直扑潞州,你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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