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惊梦(2/2)
赵匡胤沉默了三息。这三息里,柴荣看见他眼中闪过一连串计算——地形、兵力、时机、风险。
“臣会分兵。”赵匡胤抬头,目光与柴荣相接,“派三千骑伴攻潞州牵制,主力七千向西北移动,做出夹击泽州的态势,实则观望。若周军势盛,便退往忻州;若周军露出破绽……”
“便猛扑侧翼。”柴荣接道。
殿内再次陷入寂静。但这次寂静不同了。范质、王溥等人脸上的恐惧渐渐被另一种情绪取代——困惑,然后是隐隐的震撼。他们看着御座上的年轻皇帝,仿佛第一次看清这个人。
柴荣知道他在冒险。这番话太过具体,太过笃定,不像一个刚醒来的人该有的判断。但他必须冒这个险。高平之战必须赢,而且必须赢得比历史上更漂亮。他要争取时间,争取在身体崩溃之前,铺开那张在心中逐渐成型的蓝图。
“所以这一战,关键不在潞州。”柴荣缓缓站起,“在泽州。在契丹人犹豫的那么一瞬间。”
他走到殿墙前。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山河疆域图》,绢布泛黄,墨迹深深。黄河如龙,太行如脊,潞州、泽州、忻州……一个个地名像棋局上的棋子。
“张永德。”
“臣在!”
“你领侍卫司两万精锐,三日后出发,大张旗鼓赴潞州。要让契丹探马看得清清楚楚。”
“李重进。”
“臣在!”
“你领殿前司一万五千人,轻装简从,走沁水河谷,五日内抵达泽州北的巴公原。到了之后,掘壕固守,竖起朕的龙旗。”
两位大将怔住了。
“陛下,”张永德急道,“巴公原无险可守,竖龙旗岂不是告诉契丹人您在……”
“朕就在那里。”柴荣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朕要杨衮看见龙旗,看见朕的亲征大纛。他要观望,朕就给他一个不得不看的靶子。”
“可是陛下,这太险了!”范质跪行两步,“万一契丹人真扑向巴公原,李将军兵力不足,陛下安危……”
“所以需要第三支兵。”柴荣的目光落回赵匡胤身上,“一支伏兵。”
所有视线都聚焦在那个跪着的青年将领身上。
赵匡胤抬起头。他脸上的金色光泽在烛光下更明显了,那不是错觉,是一种奇异的、近乎神圣的质感。柴荣突然想起民间关于赵匡胤的传说——“体有金色,三日不变”。
“赵匡胤,朕给你五千骑兵。”柴荣说,“不要从禁军大营调,从滑州、郑州的镇兵里选,要最熟悉太行山道的。今夜就出发,走白陉古道,七日内必须绕到狼牙岗背后。你的任务只有一个——”
他顿了顿。
“等杨衮主力离开狼牙岗扑向巴公原时,烧了他的大营,插上周军旗帜。然后死守岗顶,让他回不去。”
殿内鸦雀无声。
这个计划太大胆,太精细,又太依赖时机。任何一环出错,都可能是灭顶之灾。但柴荣从那些臣子的眼中看到了别的东西——不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被这个疯狂计划点燃的、灼热的战意。
“诸君。”柴荣走回御座,却没有坐下,“刘崇以为能捡个便宜。朕要让他明白,他捡到的是烙铁。”
他举起玉玺,但没有落下,只是悬在奏章上方。
“此战若胜,北汉十年不敢南顾;契丹也会重新掂量大周的分量。”他的声音沉下去,低得像自言自语,“若败……”
他没有说完。
玉玺落下,盖在早已拟好的亲征诏书上。朱红印泥像血。
“即刻颁布。”
臣子们退下时,天已微亮。
柴荣没让人跟随,独自走出紫宸殿侧门,站在高高的台基上。冬日的寒风立刻裹上来,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远处,汴梁城的轮廓在晨曦中渐渐清晰,瓦顶覆着薄霜,炊烟开始升起。
这座城,这个国,现在真的是他的了。
不是历史上的柴荣的,是他的。
一个知道未来二十年大致走向,知道这个王朝命数,知道自己身体里埋着一颗定时炸弹的穿越者的。
“陛下。”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御医刘翰,从先帝时就侍奉宫中的老医官,此时跪在门槛内,不敢出来。
柴荣没有回头:“说。”
“您昏睡这两日,臣等三次诊脉。”刘翰的声音在发抖,“脉象弦急而滑,左关尤甚。肝火炽盛,灼伤肺络,加之先天肾元不足,所以才有咯血之症。此病……此病需静养,戒怒戒劳,更不可鞍马劳顿,否则……”
“否则活不过几年?”柴荣替他说了。
刘翰以额触地,不敢答。
柴荣望着远方。晨曦正染红东边的云层,像血漫过绢帛。他知道史实——显德六年,柴荣病逝,年仅三十九岁。留给他的时间,最多只有五年。
五年。
要统一这个四分五裂的天下,要收回燕云十六州,要改革积弊百年的制度,要对付那些虎视眈眈的敌人和心怀鬼胎的“忠臣”。
还要找到赵匡胤,那个注定会黄袍加身的人,把他放在正确的位置——或者,提前解决这个隐患。
风更大了。
柴荣握紧栏杆。木质的纹理硌着掌心,真实而粗糙。他忽然想起在现代读史时,那些关于“如果柴荣不死”的讨论。无数网友在论坛里畅想,如果这位雄主多活十年二十年,会不会有不一样的宋,不一样的华夏。
现在这个“如果”落在他肩上。
重得让人窒息。
“刘翰。”他开口。
“臣在。”
“开药。要最猛的药,能提神,能压住咯血,能让人看起来精神奕奕的药。”柴荣转过身,晨光在他脸上镀了一层金边,“至于伤身……等打完这一仗再说。”
刘翰抬头,老眼里满是震惊:“陛下,那药虎狼之性,久服必损根本啊!”
“那就等朕有根本可损的时候再停。”
柴荣走回殿内。药味再次涌来,但这一次,他闻到的不是苦涩,是命运的味道。他走到御案前,案上除了奏章,还有一方小小的铜镜。他拿起来,看向镜中。
一张年轻的脸。眉眼锐利,鼻梁高挺,嘴唇因为生病而缺乏血色。但眼睛很亮,亮得不像个病人,倒像头盯住猎物的豹子。
这不是他的脸。
但从此以后,必须是了。
他放下铜镜,手指拂过冰凉的镜面。镜面模糊了一瞬,映出窗外渐亮的天光,映出这座即将醒来的皇城,映出北方那片即将被血与火染红的土地。
“传旨。”他对着空荡的大殿说,声音不大,却仿佛能穿透墙壁,传到很远的地方,“明日卯时,校场点兵。”
“全军——”
他停顿,想起史书上那句自己曾经在论文里引用过的话。
“——开拔。”
殿外,第一缕阳光终于越过宫墙,照在紫宸殿的金瓦上。光芒顺着瓦垄流淌,像熔化的黄金,覆盖一切。
柴荣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历史上的柴荣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要修改答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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