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书信两封(2/2)

【弟子韩非顿首,泣血再拜师尊座前:

天幕惊世,寰宇震荡!秦得天命之谶,其势如燎原烈火,六国危如累卵。弟子身在新郑,亲见韩王惊怖,群臣惶惶。然庙堂之上,衮衮诸公犹自醉生梦死,党同伐异,视国器如私产!此等朽木,焉能挡暴秦虎狼之师?

师尊明鉴!李斯来书,无非欲为借师生之谊,诱师尊入秦,为其张目!然弟子不得不直言:秦法之酷烈,六国皆知!其虽标榜法度,实则重刑轻教,以术驭臣,以势压民!

天幕所示秦二世而亡,岂偶然哉?非仅胡亥之昏、赵高之奸、李斯之悖,实乃其法根基本戾,专任刑罚,无礼义教化相辅,徒以威势慑人,民心不附,根基浮松!纵无矫诏之祸,安知无他乱?纵天幕预警使其内患暂消,其制度之痼疾仍在,崩坏之机犹存!

且观秦王,天幕示其寿数,其心能安否?必更急于求成,峻法督责,役民无度!李斯邀师尊入秦,非为弘道,实欲借师尊儒宗之名,饰其严刑峻法之实,笼络山东士人之心!师尊若往,纵得尊荣,不过为虎作伥,使秦之苛政得披“仁政”外衣,其害更甚!他日巨厦倾覆,师尊清名,儒家道统,将与之俱焚!

弟子深知,韩积弱已久,非以猛药无以自存。弟子之论,亦主严刑峻法,然法与法不同!弟子所倡,乃“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是“法不阿贵,绳不挠曲”,是立法以公,施法以信,使上下贵贱皆断于法!更需辅以“循名责实”之术,察奸防壅!而非如秦法般,法为君役,刑为民设,徒以尊君卑臣、弱民强国为务!此二者形似而神异,泾渭分明!

今韩危在旦夕,弟子泣血问计于师尊:当此死生之机,韩欲存社稷,除整军经武、强本节用外,是否更需行弟子所言之“法、术、势”合一之道,以非常之法行非常之事,先自固而后图存?然秦势滔天,天幕之后其内患既除,其锋更锐,韩之变法,尚有机会否?若事不可为,华夏道统,又当何以存续?岂必委身于暴秦?

师尊学贯天人,明察幽微。弟子困守危邦,心急如焚,唯盼师尊片言指迷,以定行止!

弟子 韩非 顿首再拜】

韩非的信,犀利而冷峻,直指秦法本质与李斯的用心,更明确区分了自己法家思想与秦法的不同,其最终目的,便是在知晓李斯意图后,竭力阻止荀子入秦,以免师尊清名与儒家道统为虎作伥,同时也在为危如累卵的韩国寻求一线生机。字里行间,充满了对秦政的深刻警惕、对李斯动机的剖析以及对道统存续的忧虑。

两卷帛书,静静地躺在案上。一卷光滑如新,承载着来自天命所归之地、因天幕预警而高效完成权力整合、内部隐患几被锁死、看似更趋稳固运行的秦制巨轮的诱惑与宏大许诺;一卷陈旧染尘,浸透了故国将亡、道统将倾,以及对那预警后不仅未伤筋动骨反而可能甩掉包袱、轻装疾驰的秦制战车的绝望与泣血叩问。

再加之天幕干预,天外之人的游戏邀约,这历史到底将驶向何处,已然无人能参透了。

荀况的目光在两封信之间缓缓移动,最终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天命……人力……制度……秦政……道统……存续……二世……” 荀况低声呢喃,每一个词都重若千钧,彼此缠绕碰撞。

他一生主张“制天命而用之”,主张“法后王”,强调顺应时势与实用。如今,时势便是这浩浩荡荡、无可阻挡却注定短暂的秦统天命。

而天幕的预警,又为“人力”高效干预这看似注定的进程,提供了可能并已见成效。然而,这即将到来的“后王”之政,其内核的严酷,其对“礼义”根基可能的摧毁,李斯可能的利用,以及那由制度本身决定的崩塌结局,又让他感到深切的忧虑与巨大的虚无感。

韩非对秦法本质及其与自身学说差异的剖析,以及对李斯动机的揭露,何尝不是他心中隐忧与对天命短暂本质认识的终极拷问?预警能防奸佞,能退权臣,能加速集权,能防倾覆的根本吗?

书斋内,烛火噼啪作响,烛泪悄然堆叠,将荀况的身影长长地、扭曲地投射在墙壁上,显得孤独而沉重,仿佛背负着整个时代的迷茫、宿命、人力的效能与其局限的悖论。

他缓缓提起笔,蘸饱了墨,悬在摊开的《性恶》篇竹简之上,却久久未能落下。那未完成的论述,在这天翻地覆、已知起点与终点却又因人力高效介入而权力格局剧变的变局前,似乎也显得苍白起来。

人性之“恶”,在已知结局的宏大历史洪流、个体的抉择、制度本身那强大的惯性力量、以及弟子间截然不同的道路与动机面前,又该如何诠释、制衡、引导,乃至……超越?

海岱苍茫,星汉西流。

这位站在时代转折点上的思想巨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思。

西行咸阳,拥抱这短暂却因预警与人力高效响应而空前稳固集权的秦制天命,在烈焰熄灭前为道统寻一线生机,同时警惕成为粉饰苛政的工具?还是困守故土,为那注定倾覆的旧世界唱一曲挽歌?亦或,在这已知崩塌的宿命、可被高效干预的进程与道统存续之间,为这即将到来的铁血新朝,为那镜中模糊的后世,寻一条荆棘之路,埋下超越二世兴亡、驯服制度戾气、导引人欲向善的种子?

无人知晓答案。只有夜风穿过庭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似有百万魂灵在低语那已知的终局,又似有未卜的命运在风中流转,更夹杂着权力更迭时那无声的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