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蛰虎行天劫避无门,潜流涌覆巢遁绝境(2/2)

公西韫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指尖在青瓷茶盏上缓缓摩挲,目光继而落在香炉蟠螭纹的缝隙里,不再看她。他神色端凝,眸中幽如凝霜,不知心意如何。他的目光顺着那缕残烟越过屏风顶端的云纹,消逝在茜纱窗边浮动的光影下。

当香炉里最后一点猩红也逐渐黯淡下去,公西韫站起身来,声色平静:“你的心意,朕已知晓。只要你安分守己,依令行事,无论日后结局如何,朕不会为难你。”

闻得此言,皇贵妃的眼中一瞬有水雾泛起,她垂眸掩下泪意,声音含了哽咽:“多谢皇上成全。”她闭上眼,蓄满的泪水如潺潺的涓流潸然而下,寒晶盈盈浮在她严妆丽饰的姣容上,宛如螺钿于夜色下所现的莹然微光。偶有一缕顺着她的唇畔蜿蜒逶迤,是难以言尽的苦涩。看着皇帝离去的身影,她忽而出声唤道:“皇上。”

公西韫停下脚步,却并没有转身。他的语气淡然得近于冷漠:“皇贵妃还有何事?”

皇贵妃怔了怔,泪珠愈发滚滚地砸落下来。她穿过那层薄薄的雨幕,似乎想追寻一点少时的绯意与绮念。她的声里是数不尽的落寞:“皇上已厌弃臣妾至如此了么?”

似乎有叹息声落入耳畔,又似乎只是幻觉。它像一阵风,弹指间便消散了。迷惘间,仿佛看到心心念念的人朝自己缓缓走过来,由听到那让她无时无刻不是无比痴恋的温润嗓音徐徐响起:“地上凉,起来罢。”

皇贵妃怔怔地抬起头,却见他的神色依然淡漠如旧,好似方才的温柔只是一种错觉,眼泪顿时又无可遏制地涔涔落下。她哀哀啜泣,并不肯起身:“皇上,臣妾自知罪孽深重,此身已无法分明了。待诸事了结,臣妾愿请罪离宫,去往明广寺为国朝祈福,以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事到如今,臣妾心中惟有一事萦怀不去,还请皇上能给臣妾一个明白。”

公西韫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唯有眉尖轻轻拢着,好像掺着几分不豫。然而他垂下的睫羽遮住了目光,究竟看不清内里如何。他淡淡吐出两个字:“你问。”

皇贵妃神色凄凄,她哀声道:“皇上,自臣妾入宫侍奉您到如今,也有十年了。臣妾自问不是一个淑惠明理的贤妃,可臣妾待您的心意却从无半分虚饰。您是帝王,却也是臣妾的夫君,是臣妾一生的挚爱。可如今臣妾却想问一问皇上,这十年中,您对臣妾可有过一分一毫的爱意吗?”

公西韫负手而立,目光刻意地避开她。沉默一晌,他缓缓开口:“容安,朕一直很宠爱你。”

皇贵妃戚然摇头,绵延的泪水已经濡湿了她的衣襟:“宠爱,宠爱,皇上对臣妾的宠爱从来都只有宠罢了,何谈爱呢?”她挣扎着起身,面上是从未有过的失意,“皇上,您的心意,臣妾知道了。臣妾不怨您,也不怨父兄,即使你们都将臣妾当作一枚可用的棋子。臣妾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你们所赐,锦衣玉食,高门显贵,虽在外人看来赫赫扬扬,可到了终究不过是一场空。臣妾所盼望的,自始至终,都只是妄想罢了。臣妾不会恨,不会怨,因为这就是臣妾的命。如有来世,臣妾不愿再卷入权力的争斗,白白为他人作嫁衣裳。臣妾只想求一个一心一意爱护臣妾的人,琴瑟和鸣,执手到老。”

公西韫回眸视她,到底是不忍。他眼底微有涩意,伸手替她扶正鬓边垂下的并蒂步摇,柔声道:“容安,你不是不通透的女子,早该料到会有今日的局面。既如此,为何还要对朕有所期待?”

皇贵妃的眼神流露出丝丝缕缕的痴惘,格外迷恋这仅存的温情。可她却不敢久恋,生怕予求多了反而让这最后的脉脉成了水中泡影。她轻轻地垂下头:“皇上,世间少有清醒自立之人,却多的是为情所困者。臣妾无才,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介凡人罢了。皇上,自从新婚之夜您掀开臣妾盖头的那一刻,臣妾的心便只为您而动了。可是您的心从来不会只停留在臣妾身上,后宫佳丽三千,都等着君王的雨露孳养。臣妾嫉妒她们,怨恨她们,可唯独不敢对皇上您有丝毫不虞之意。臣妾是妒妇,是悍女,可臣妾也只是一个痴慕夫君的寻常妇人而已。皇上,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爱而不得,臣妾知道您的宠爱不过是镜花水月,痴梦一场,可臣妾宁愿沉浸在其中,永远不会醒来。”

她说得悲不自胜,汹涌而出的泪水在她精美的妆容上肆意横流,将浓重的粉黛一点点侵蚀吞噬,仿佛执意要将铅华洗尽。

公西韫从她的手中抽出被指尖紧紧攥住的罗帕,温柔地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口吻愈发柔和:“你的心意,朕都知道。所以朕盛宠于你,厚待于你,并非仅仅是为了你的母族。容安,朕从未见过你流过这么多的泪,也未听过你说过这么多肺腑之言。朕答应你,只要往后你谨侍宫闱,内修德容,从前的事朕可以不再计较。待事成之后,朕会给你一个嫔位,让你安度余生。”

皇贵妃哽咽着,语声作颤:“皇上,您会善待宥儿吗?”

公西韫笃定地握住她的手,沉声道:“宥儿也是朕的孩子,朕不会薄待了他。你放心。”

皇贵妃才抑下的泪又止不住地落了下来,她抬头看向皇帝,日影薄薄地洒在他的脸上,缥缈的看不真切。皇贵妃最后呜咽了两声,终是无言,脱力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