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8章 交锋与撕扯(1/2)
新安县公学大院里,槐树的叶子被风吹得哗哗响。树下乌压压坐满了人——前排是县、乡两级干部,中间是各村农会代表,后排挤着自发来的百姓,墙头上都骑着半大孩子。
台子上,郑廉满面春风,声音洪亮得能传到街口:
“……所以说,整风不是整人,是擦亮我们的眼睛!”他挥舞着那份《初步调查》,“我郑廉,第一个感谢组织的批评!它让我及时刹车,没有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他讲了一个时辰。从自己的“农民出身”讲到“对阶级兄弟的深厚感情”,从“团结的初心”讲到“已经采取的整改措施”。言辞恳切,偶尔哽咽,说到动情处还抹了抹眼角。
“现在,赵文翰家的地已经收回,分给了最穷的五户人家!赵明德已经进了改造班,接受思想洗礼!我自己,天天跟着孙老栓大爷下地,手上这泡——”他举起右手,手掌上确实有个新磨的水泡,“就是证明!同志们,我们新安的整风,是动真格的!”
台下响起掌声,主要是前排干部和郑廉安排的几个“积极分子”。后排百姓大多沉默,有人交头接耳。
“说完了?”坐在台侧的工作组组长——一个四十来岁、面色黝黑的中年人,叫周振山——忽然开口。他是从北疆肃风司调来的,话不多,眼神像刀子。
郑廉心里一紧,脸上笑容不变:“请周组长指示。”
“我没指示。”周振山站起来,走到台前,扫视全场,“我就是想问问,在座的乡亲们——郑主任说的这些,你们认不认?”
场下一片寂静。
“这样吧,”周振山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我念几个名字,点到的同志,上来说两句。孙老栓,来了没?”
墙根底下,孙老栓慢吞吞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在众人注视下走上台。他没看郑廉,接过周振山递过来的铁皮喇叭,咳嗽两声。
“郑主任说,他天天跟我下地。”孙老栓开口,声音沙哑,“是,来了三天。第一天,扶犁走了半垄,手上磨个泡,晌午就回去了。第二天,坐田埂上跟赵家庄的赵四唠嗑——赵四是赵文翰的本家侄子。第三天,没来,说开会。”
郑廉脸色变了:“孙大爷,我那泡……”
“泡是真的。”孙老栓打断他,“可郑主任,你下地是干活,还是给人看?”
台下嗡地一声。
“还有,”孙老栓从怀里摸出个皱巴巴的本子,“你说赵文翰家的地收了,分给五户穷人。是哪五户?村东头赵大傻家,他光棍一个,脑子不清楚,分给他三亩,他转头二十斤小米就‘卖’给赵文翰家的长工了——地契都没过户,就是白送。为啥?因为赵大傻欠赵家长工的钱,是赵文翰‘帮他还’的。”
郑廉额头冒汗:“这事我不知情……”
“你不知情?”孙老栓翻本子,“那‘新安各界协进会’,你知不知情?”
郑廉瞳孔一缩。
周振山适时开口:“孙大爷,你说说,什么是‘协进会’?”
“郑主任牵头弄的,”孙老栓声音大了些,“说是‘团结各界人士,共谋发展’。会员三十来个,有旧乡绅、有商人、有几个识文断字的先生——哦,还有三个咱们的干部。人会费,一人两斗麦子。每月开一次会,在赵文翰家老宅,好酒好菜。”
台下彻底骚动了。
“协进会干了两件事,”孙老栓伸出两根手指,“第一件,定了个‘新安工商业发展建议书’,里头说,为了保护‘本地工商业’,应该限制‘外来行商’——尤其是北疆来的货郎,说他们‘冲击本地市场’。第二件,推举了五个人进‘县政咨询小组’,这五个人里,四个是旧乡绅商贾,就一个是咱的人,还是管文艺宣传的。”
一个农会代表忍不住站起来:“那咨询小组开会,我们农会怎么不知道?!”
“因为人家不开大会,”孙老栓冷笑,“开小会。在赵家书房开,郑主任主持。决议写个简报,往各乡一发——字儿印得小,咱老农民看不懂,也没人念给咱听。”
郑廉急了:“孙老栓!你这是污蔑!协进会是民主协商……”
“民主?”台下后排,一个瘸腿老汉忽然拄着拐站起来,是陈三,“郑主任,赵家庄修水渠,要从我家祖坟边上过,我不同意。赵文翰带协进会的人来找我,说‘少数服从多数’,说‘不能因为你一家,耽误全庄灌溉’。我说要开村民大会表决,他们说‘协进会已经代表了民意’。后来水渠硬修了,把我家坟头刨了一半——郑主任,这就是你的民主?!”
场面炸了。
一个个百姓站起来,控诉那些在“团结”名义下受的委屈:儿子想进公学,名额被协进会子弟顶了;家里多养了两只鸡,被说“有资本主义尾巴”;卖粮给北疆货郎价钱高,被本地的“协进会商户”压价……
郑廉站在台上,汗如雨下。他精心准备的“整改报告”,在具体的人、具体的事面前,碎得像个纸灯笼。
周振山等声音稍歇,缓缓开口:
“郑廉同志,你现在回答我——也回答所有新安的乡亲。”他盯着郑廉,“你要团结的,究竟是人,还是阶级立场?”
“赵文翰交出五十亩地,留下二十亩,他还是地主吗?是。他的儿子进公学教书,传播的还是‘君君臣臣’,那他和我们是一条心吗?不是。”
“你搞协进会,把乡绅商贾请进来,给他们话语权,让他们定规矩——那贫农、雇农、手工业者,他们在哪儿?在台下听着,还是连台都上不了?”
郑廉嘴唇哆嗦,说不出话。
周振山转向全场:“同志们,整风要整明白的第一个道理就是——团结,是有阶级性的。我们团结一切愿意反抗压迫的人,但绝不团结还想继续当老爷的人!我们团结的是他们的进步立场,不是他们那个人,更不是他们口袋里那点‘捐粮’!”
台下,长久沉默后,爆发出真正的、山呼海啸般的掌声。
孙老栓看着郑廉灰白的脸,轻声说了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
“戏演砸了。”
沭阳县的会场,气氛截然不同。
像一口烧滚的油锅,随时要炸开。
王铁柱站在台中央,脖子上的青筋直蹦,唾沫星子喷出老远:
“……我就问一句!我们沭阳,贫雇农比例全北疆最高!斗争最坚决!分地最彻底!现在说我们‘左’?说我们‘唯成分论’?!”他一把扯开衣襟,露出胸膛上一条狰狞的刀疤,“这道疤,是打颍川太守时留下的!老子流血的时候,有些知识分子还在书斋里之乎者也呢!”
台下,他的支持者们轰然叫好。
“王铁柱说得对!”
“不能寒了贫雇农的心!”
工作组组长李岩——一个戴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中年人,静静等声浪过去,才开口:
“王铁柱同志,没人否认你的功劳,更没人否定贫雇农是革命主力。文件批评的,是方法。”
“什么方法?!”王铁柱瞪眼,“对阶级敌人,就要狠!就要彻底!中农?中农就是墙头草!今天拥护土改,明天粮食涨价,他就能把余粮藏起来,就能想着雇长工——这就是潜在的富农!不趁早打压,等他们成了气候,再收拾就晚了!”
“哦?”李岩推了推眼镜,“那请韩江同志上来说说。”
“我叫韩江,富农出身,”他开口,声音有点抖,“但我十六岁就离家求学,在北疆农学院学了三年作物栽培。去年毕业,自愿申请来沭阳,想推广新式堆肥法和良种。”
王铁柱冷笑:“然后呢?推广了吗?”
“推广了三个村,”韩江低下头,“然后……然后王铁柱说,富农子弟推广的技术,肯定是‘坑害贫雇农的毒草’。说我‘用技术伪装,企图破坏生产’。把我关起来审了七天,让我承认是‘阶级敌人派来的细作’。”
台下哗然。
“我没有承认,”韩江抬起头,眼圈红了,“他们就把我下放到最苦的石坨子村劳动,不许我再碰技术工作。我带来的良种——是从北疆试验田精选的,能增产两成的麦种——被王主任下令,‘全部烧掉,以免污染贫雇农的庄稼’。”
李岩插话:“烧了多少?”
“三百斤。”韩江声音哽咽,“石坨子村的村长偷偷藏了十斤,种在自家后院。秋收时,那十斤种的产量,比普通麦种多了快一半。村里人看着眼红,可……不敢说。”
王铁柱脸色铁青:“胡说!哪有这种事!”
“有没有,”李岩平静地说,“请石坨子村的孙大牛同志上来说。”
一个精瘦黝黑的老农畏畏缩缩上台,手里捧着个布包。他打开布包,里面是两种麦穗——一种干瘪,一种饱满。
“这瘪的,是咱村的老种。”孙大牛声音小,但全场安静,听得清楚,“这饱的,是韩技术员那十斤种收的。我家后院三分地,老种打了四十斤,这种打了五十八斤。”他顿了顿,“村里人都知道,可王铁柱派人传过话,谁种‘富农的种’,就是‘立场不坚定’。”
王铁柱吼道:“增产又怎样?!思想坏了,产量越高危害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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