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8章 交锋与撕扯(2/2)

“王铁柱!”台下后排,一个中年妇女猛地站起来,是石坨子村的妇联主任,“我问你,我男人前年修水渠摔断了腿,干不了重活。家里五个娃,就我一个劳力。我想多养两只羊贴补家用,你们农会的人说,‘想当富农婆’?把我家羊羔子牵走了,说‘割资本主义尾巴’。王铁柱,我家都快饿死了,尾巴在哪儿呢?!我就想让孩子吃顿饱饭,这就不是革命了?!”

另一个老汉站起来:“我家是中农,祖上勤俭,攒下三亩好地。土改时我主动献出一亩,支持革命。可王铁柱派人来,说我家‘有富农倾向’,把我家多出的一头驴、两架犁都‘征用’了,说是‘防止阶级分化’。可那驴是借了高利贷买的啊!东西被拿走了,债还在!我儿子现在白天干集体的活,晚上偷偷给人扛活还债——王铁柱,这就是你要的‘纯洁’?!”

控诉像潮水一样涌来。

有中农因为多养了几只鸡被批判;有贫农因为跟中农女儿结亲,被说“阶级界限模糊”;有村里的小学教师,因为讲课时引用了一句“有教无类”,被扣上“宣扬阶级调和”的帽子……

王铁柱起初还争辩,后来脸色越来越白。他忽然发现,台下那些曾跟着他振臂高呼“越穷越革命”的贫雇农兄弟,此刻很多都沉默着,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李岩等声音稍歇,走到台前:

“王铁柱同志,还有所有沭阳的同志们,请大家想清楚——”

“革命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穷人永远穷,以保持‘纯洁’吗?不是!是为了让所有受苦的人,都能过上好日子!”

“中农,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是劳动者。他们可能有些私心,可能有些摇摆,但我们要做的,是教育和团结他们,不是把他们推到对立面!”

“技术,没有阶级性。谁能增产粮食,谁能让百姓吃饱,谁就是好技术!韩江同志带来的良种,能多打粮食,这就是对革命最大的贡献!你因为他的出身,就否定他的一切——这和旧社会的‘血统论’有什么区别?!”

“革命性,不是看你喊多响的口号,不是看你斗争多狠——是看你为老百姓解决了多少实际困难!是看你能不能让大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他顿了顿,声音沉下来:

“王铁柱同志,你胸口那道疤,是光荣的。但你用这道疤当盾牌,拒绝听批评,拒绝改正错误——这是在消耗你的光荣,是在辜负当年为你挡刀子的战友!”

王铁柱浑身一震,踉跄后退一步,扶住了桌子。

台下死寂。

新安,郑廉宅邸的后院小门被轻轻敲响。门开,闪进三个人影——都是协进会的核心成员。

“郑公,怎么办?”一个乡绅声音发颤,“今天这场面……姓周的这是要往死里整啊!”

郑廉坐在暗影里,脸上已没了白天的慌乱,只有阴冷:“慌什么。整风?那就让它变味。”

他压低声音:“你们去办几件事。第一,放出风声,就说——这次整风,是陈烬社长要‘清洗老干部’,要‘给北疆来的嫡系腾位置’。尤其要说,郑廉是因为‘抵制北疆货郎垄断’,触犯了某些人的利益,才被针对。”

“第二,找几个信得过的‘苦主’,去各村哭诉,就说工作组‘严刑逼供’,‘强迫他们诬告郑主任’。要说得真,眼泪要掉。”

“第三,”他眼神狠戾,“派人去沭阳,接触王铁柱那边的人。告诉他们——新安和沭阳,唇亡齿寒。今天整我郑廉,明天就轮到他王铁柱。我们得抱团,得让上面知道,基层干部不是好欺负的!”

“可……王铁柱那莽夫,能听我们的?”

“他会听的。”郑廉冷笑,“他现在最怕什么?怕失去‘贫雇农代言人’的身份。我们就帮他塑造这个身份——说他是‘被知识分子打压的无产阶级硬汉’,说整风是‘秀才要夺工农的权’。这些话,他爱听。”

三人领命而去。

郑廉独自坐在黑暗里,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整风?他太了解这种运动了。起于青萍之末,终于一地鸡毛。只要把水搅浑,把矛盾从“具体错误”上升为“路线斗争”、“派系倾轧”,最后就会不了了之。

他甚至已经想好退路——如果真顶不住,就“深刻检讨”,把责任推给“对政策理解偏差”,再捐出一批粮食“支援前线”。苦肉计加利益输送,总能保住位置。

毕竟,他“团结”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和他坐在一条船上。

同一片夜色下。

沭阳,王铁柱把自己关在屋里,桌上散落着酒瓶。

他脑子里反复回响着白天的画面——孙大牛捧着的两种麦穗,韩江通红的眼圈,那个妇联主任声嘶力竭的质问……

还有李岩最后那句话:“这是在消耗你的光荣。”

“我错了吗?”他对着空屋子喃喃,“我真的……错了吗?”

门被敲响。是他最信任的副手,也是串联的骨干之一。

“王哥,新安那边来人了。”副手低声说,“郑廉递话,说整风就是冲咱们这些‘泥腿子干部’来的。说北疆那帮喝过墨水的,早就看咱们不顺眼了,要借机把咱们都换掉。”

王铁柱猛地抬头,眼睛布满血丝:“他真这么说?”

“千真万确。还说,咱们要是倒了,以后贫雇农就再也没人替他们说话了。”

王铁柱攥紧拳头。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疯狂生长。他想起工作组里那几个戴眼镜的,想起韩江那文绉绉的样子,想起文件里那些他看不太懂的术语……

难道,这真的是一场针对“我们”的清洗?

“王哥,郑廉说,咱们得联手。他那边有乡绅商贾支持,有舆论;咱们有贫雇农基础。只要拧成一股绳,上面就不敢轻易动。”

王铁柱沉默良久,抓起酒瓶灌了一大口。

“让我……再想想。”

深夜,龙骧谷的窑洞里,油灯还亮着。

周振山和李岩的汇报已经送到。孟瑶念着,陈烬闭目听着。

“新安,郑廉开始反扑,散布谣言,试图串联沭阳。”孟瑶总结,“沭阳,王铁柱思想激烈斗争,有被拉拢的可能。基层群众开始觉醒,但中间派干部还在观望。”

陈烬睁开眼,走到墙边挂的北疆地图前,手指划过新安、沭阳。

“第一阶段‘惊雷’,炸醒了群众。”

“第二阶段‘交锋’,撕开了伪装。”

他转身,“现在,进入第三阶段——分化。”

“郑廉这类人,是不会真心悔改的。他们擅长的是变形和隐藏。王铁柱这类人,本质不坏,但被错误思想和自身局限困住了,需要拉一把。”

他坐下,提笔写信:

“给周振山、李岩回信。指示如下——”

“第一,对郑廉及其核心团伙,继续施加压力,搜集其串联、造谣的确凿证据。但暂不逮捕,让他表演,让他把‘假革命’的面具,自己彻底撕下来。”

“第二,对王铁柱,要‘冷一冷,暖一暖’。暂时不逼他,让群众的声音去影响他。同时,派人接触那些开始反思的追随者,鼓励他们站出来,和王铁柱谈心。”

“第三,最重要的一点——立刻在两地,组织‘生产自救讨论会’。不谈路线,不谈斗争,就谈一个事:怎么让地里多打粮食,怎么让乡亲吃饱穿暖。让韩江这样的技术员上台讲科学种田,让孙老栓这样的老农讲实际经验。把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最根本的问题上。”

孟瑶记录着,眼睛亮了:“釜底抽薪?”

“对。”陈烬放下笔,“郑廉为什么能蛊惑人?因为他把整风描绘成‘权力斗争’。王铁柱为什么有市场?因为他把‘革命’抽象成了口号。我们要做的,就是让所有人明白——”

“革命,不是台上谁的嗓门大,不是文件里谁的名字被批评。”

“革命,是孙老栓家多收的那一斗粮,是孙大牛家孩子能多吃的一口饭,是韩江的麦种能活人,是那个妇联主任能放心养羊。”

“谁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谁就是真革命。谁在阻碍这个目标,无论他打着什么旗号——都是假革命。”

真金与锈铁,将在淬火中现出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