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6章 贵霜的铁蹄与俱乐部的笔(2/2)

“养好伤干啥?”老赵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再去填一次关?”

二狗说不出话。他右臂也受了伤,吊着绷带,但比老赵强多了。

帐篷帘子被掀开,一个文吏模样的人走进来,手里抱着一摞纸。他脸色苍白,眼神躲闪,匆匆将纸塞给每个还能动弹的伤员,一句话没说就溜了。

二狗接过一张,就着昏暗的光线看。纸上墨迹有些模糊,但标题那几个大字还是认得:

《论持久战与文化保存》。

他识字不多,磕磕绊绊往下读。读到“蛮夷所求不过财货”“割地赔款可保文明薪传”时,手开始发抖。

读到“死战,则华夏精粹尽毁,谁负其咎”时,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老赵。

老赵已经坐起来了。他没接传单,只是盯着二狗手里那张纸,眼睛血红。

“念。”他说。

二狗喉咙发干,但还是断断续续念完了。帐篷里其他伤员也渐渐安静下来,听着那些字句,每听一句,呼吸就重一分。

念完了。

死寂。

然后老赵忽然笑起来。那笑声不像笑,像野兽濒死的呜咽。他一把夺过传单,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些工整的墨字,手指攥得纸张扭曲。

“我们在前面……”他声音发抖,“用命填关……断腿的断腿……送死的送死……”

他抬起头,脸上纵横的不知是泪还是汗:

“他们在后面……劝我们……跪?”

最后两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赵叔……”二狗想去扶他。

老赵猛地推开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团纸撕成碎片,狠狠摔在地上。碎纸如雪片飘散,落在他空荡荡的裤管上,落在染血的草垫上。

“我儿子……”他声音忽然低下来,低得像耳语,“我儿子十八岁……就死在我眼前……被马蹄踏成肉泥……”

他伸手,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是一块染血的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刻着“赵小虎”三个字。

“他们现在告诉我……”老赵把木牌贴在胸口,佝偻着身子,浑身痉挛,“告诉我……我儿子白死了?告诉我……该跪?该让?”

他忽然仰起头,对着帐篷顶那线天光,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哭。

那哭声里裹着血,裹着肉,裹着三千亡魂的冤屈,裹着无数条残肢断臂的重量。

帐篷里,所有伤员都红了眼睛。有人默默擦泪,有人攥紧拳头,有人对着那张被撕碎的传单啐了一口。

而这样的传单,正一摞摞送往各个伤兵营、前线据点、疲惫的守军手中。

有些被撕了,有些被垫了饭碗,有些被小心折起,藏在怀里——不是赞同,是要留着,等有一天,去问问写这些话的人:

你的文明,值多少条人命?

你的薪传,要用多少座坟来换?

当夜,伤兵营外。

二狗蹲在土坡上,手里捏着半张没撕干净的传单。月光很冷,照得纸上的字迹鬼影似的。

“看什么呢?”

身后传来声音。二狗回头,是个穿灰布军服的中年人,不是伤员,像是来巡视的军官。

二狗慌忙想藏起纸片,那人却摆摆手:“我都知道了。”

他在二狗身边坐下,摸出烟袋,沉默地抽了一口。烟雾在月光下散开。

“长官,”二狗鼓起勇气,“这上面写的……是真的吗?朝廷真打算……议和?”

中年人没回答,只是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爹娘,一个妹妹。”二狗低下头,“家在绵竹城外……不知道现在……”

“嗯。”中年人又抽了口烟,“我老家在江油。贵霜破城时,我娘和我媳妇……没跑出来。”

二狗浑身一颤。

“所以啊,”中年人把烟灰磕在土里,声音很平静,“有些人,坐在邺城的暖阁里,喝着茶,写着文章,谈着‘文明’‘薪传’。他们没见过马蹄踏碎的头颅,没听过被掳走的女人孩子的哭声。”

他站起身,拍了拍二狗的肩:

“仗还得打。不是为了那些文章里的‘文明’,是为了你爹娘,为了我娘我媳妇,为了咱们身后还活着的、不想跪着活的人。”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

“那张纸,留着。等打完仗——如果咱们还活着——拿着它,去问问写它的人:你的道理,能不能把我娘我媳妇,把白水关三千兄弟,把千千万万死在关前的人——换回来?”

月光下,他的背影渐渐远去。

二狗攥紧了那半张纸。纸张边缘锋利,割得手心发疼。

远处,剑阁方向隐约传来隆隆的声响。

不知道是雷声,还是炮声。

夜还长。

而这场战争,早已不止在沙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