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9章 公开的清算(2/2)
更深远的影响在思想层面。
许多原本对“人民战争”还有疑虑的基层干部、普通百姓,通过这篇文章系统而激烈的辩驳,彻底想通了。
“原来咱们干的,是天经地义的事!”
“不是咱们好战,是世道逼得咱们不得不战!”
“保家卫国,就是最大的‘仁’!”
一种前所未有的理论自信和道路自信,在基层蔓延开。
而这一切,都被孟瑶细心地记录在案。
她在最新一期的《北疆民情摘要》中写道:
“《答〈哀生民〉书》发表后,基层疑虑消散大半,军民信念更为凝聚。可见,思想斗争不能回避,必须主动出击,亮明观点,揭露本质。真理越辩越明,人心越照越亮。”
陈烬在摘要上批了两个字:
“继续。”
冬去春来,北疆的冻土开始化冻。
《答〈哀生民〉书》的墨香尚未散尽,新的情报已经送达:贵霜正在边境集结更大规模的兵力,曹魏方面也频频调动。
真正的战争,从未远离。
但此刻的北疆,与几个月前已然不同。
田野里劳作的农夫,腰杆挺得更直。
军营中操练的士兵,眼神更加坚定。
村落间往来的百姓,言谈间多了几分底气和从容。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手握的不仅是锄头和刀枪。
还有道理。
那种从血泊里长出来、在辩论中淬炼过、足以戳穿一切虚伪、支撑他们直面任何刀剑的——
硬道理。
侯三的文章,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雷霆。
它告诉敌人,也告诉自己人:
思想战场的反攻,开始了。
谷地中央那片最大的打谷场,被平整出来,铺上了新编的草席。席上密密麻麻坐满了人——穿军服的挨着穿短打的农夫,缠着绷带的伤兵旁边是手指还沾着墨迹的文书,白发老者和半大孩子挤在一处。
没有高台,没有仪仗。陈烬就站在场子中央一块稍高的土坎上,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军装,袖口挽着,像刚干完农活。
他手里没有文稿。
“今天开这个会,不是下命令,是交账。”陈烬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送到每个人耳边,“交什么账?交咱们这三个月,用血、用命、用唾沫星子,一笔一笔算清楚的——思想账。”
场子鸦雀无声,只有风吹过谷口松林的涛声。
“三个月前,邺城送来一面‘镜子’。”陈烬说,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叫《哀生民》。镜子里照出来的我们,是什么模样?是驱民赴死的暴徒,是把妇孺推上墙头的酷吏,是要把华夏变成修罗场的疯子。”
他顿了顿:
“这镜子照得真吗?照得真。但它用的是旧世界的铜——那铜里掺了‘君王神圣’的锈,掺了‘劳心者治人’的砂,掺了‘百姓合该温顺待宰’的毒。用它照出来的人,自然是扭曲的、狰狞的、该被口诛笔伐的。”
“那我们怎么办?”陈烬自问,声音陡然提高,“我们没去砸那面镜子。我们,磨了一面自己的镜子。”
他指向场边——那里立着一块临时架起的木牌,上面贴着一份《答〈哀生民〉书》,一份《人民战争三问》,一份《红星公社保卫战实录》。
“这面镜子,用的不是铜,是血,是泪,是田里的泥,是炉中的铁,是千千万万普通人想要活下去、想要活得像个人的那口气!”他的声音在谷中回荡,“用它一照——谁在保护生民?谁在践踏生民?谁给了百姓武器也给了他们希望?谁夺走百姓一切还要他们感恩戴德?”
“一清二楚!”
场中爆发出雷鸣般的吼声。那不是欢呼,是压抑了太久、终于找到出口的共鸣。
陈烬抬手,声音压下:
“所以,这场论战,我们赢了。赢在哪儿?不是赢在骂赢了几个酸文人,是赢在——我们用事实、用道理、用千千万万人的亲身经历,把评判历史的尺子,从少数人手里,夺回到了多数人手里!”
“从此以后,什么是‘仁’,什么是‘义’,什么是‘民为本’,不由他们说了算!由种出粮食的农人说了算!由织出布匹的妇人说了算!由在战场上流血牺牲的普通士兵说了算!”
“这,才是真正的胜利。”
陈烬走到场边一张木桌旁,桌上摊开着一卷厚厚的文书。
“光有镜子,不够。”他说,“还得有模子。把咱们认准的道理,浇铸成规矩,夯进制度里,让它风吹不倒,雨打不烂。”
他宣布了大会的第一项决议:
“即日起,‘人民战争’思想,正式写入《赤火军事纲领》第一条。其核心表述为:战争之伟力,根植于觉醒之人民;军队之使命,在于保卫人民自我解放之权利;军事斗争必须与政治动员、生产建设、民心向背紧密结合,构筑真正之铜墙铁壁。”
没有掌声。所有人屏息听着,仿佛在听一道庄严的誓词。
“第二,”陈烬拿起另一份文书,“完善民兵制度。要点有三:一,民兵与正规军建立固定协同、轮训机制;二,民兵组织深度融入地方生产、管理,农时为民,战时为兵;三,设立‘民兵总教导部’,由王铁柱同志负责,专司民兵训练、战法研究与经验推广。”
王铁柱在人群中霍然站起,胸膛起伏,用力捶了一下胸口,没说话,又重重坐下。
“第三,”陈烬的声音更沉,“设立‘人民战争勋章’,分集体、个人两类。表彰在组织、参与人民战争中,做出卓越贡献、彰显伟大精神的英雄。”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场中某个方向:
“经全体代表审议通过——‘红星第二公社’,授予首批‘人民战争英雄集体’称号。所有参战幸存者,授予个人勋章。牺牲的三十九位烈士……追授。”
场子静得能听见远处融雪的滴水声。
然后,一个妇人压抑的啜泣响起,很快传染开。那不是悲伤,是某种滚烫的、混杂着痛楚与骄傲的东西,冲破了喉咙。
陈烬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等情绪稍缓,才继续:
“最后一项决议——所有决议、纲领、条例,从今日起,向全体军民全文公布。识字的人要读,不识字的人要听。有不明白的,可以问;有觉得不对的,可以提。这不是哪几个人的规矩,是咱们大家伙,用血换来的共识,必须人人都懂,人人都守。”
散会后,陈烬没有回指挥部。
他带着核心干部,骑马去了红星公社。
三个月过去,废墟大部已清理。烧焦的梁木被移走,新的土坯房正在打地基。祠堂旧址前,立起了一座青石纪念碑,刻着三十九个名字,最深的一划,是新刻上去的“人民战争英雄集体”几个大字。
碑前,几个孩子正围着一个老人。老人是孙老栓,他被请来给孩子们讲那天的故事。
“……柳会计就站那儿,”孙老栓指着早已不见的碾盘位置,“喊啊,嗓子都喊劈了……胡老根拖着一条腿,爬进猪圈……”
孩子们听得眼睛发直。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忽然仰头问:“爷爷,以后坏人再来,咋办?咱们的墙……修得够高吗?”
孙老栓愣了愣,低头看着孩子清澈的眼睛。他粗糙的手摸了摸孩子的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直起身,指着周围:
“娃,你看。”
孩子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远处,新编的民兵队正在巡逻,长矛的矛尖在夕阳下闪着微光。
近处,归来的妇女在清理菜畦,男人在夯土筑墙。
更远处,田里已有零星的绿色——那是冬麦返青了。
“咱们的墙,”孙老栓的声音很慢,很沉,“在这儿。”
他先拍了拍自己的心口。
“也在这儿。”他又指向那些劳作、巡逻的人们,指向无边的田野。
“只要这儿不塌,”他按着心口,“这儿不散,”他指向人群和土地,“咱们的墙,就永远倒不了。坏人来了,墙会自己长出来——从地里长出来,从灶台边、从织机旁、从每一个不想再当牲口的人手里,长出来。”
孩子似懂非懂,但用力点了点头。
陈烬在不远处静静听着,没有上前。
他转身,对身后的孟瑶、徐文、陆沉、秦狼、燕十三、王铁柱等人说:
“听见了吗?最高的道理,最硬的制度,最后都要变成这样的话,从一个老农嘴里,说给一个孩子听。然后,在这个孩子心里种下种子——这才算真正活了。”
夜幕降临时,陈烬登上龙骧谷北侧的山脊。
孟瑶走到陈烬身边,将一件旧棉袍披在他肩上。
“看什么呢?”她轻声问。
“看咱们的家底。”陈烬说,目光仍望着那片星火,“以前,咱们的家底是十几个人,后来,是几把刀,几座村。现在……”
他顿了顿:
“现在,咱们的家底,是这些光。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明白为什么活着、为什么可能要去死的人。他们手里可能有锄头,可能有梭子,可能有账本,也可能有刀——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心里那盏灯,点亮了。”
孟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许久,轻声说:“真美。”
“是啊。”陈烬伸出手,仿佛要触摸那些遥远的光点,“这是人间最美的景象——觉醒的众生,为自己点亮的灯。”
他放下手,转头看孟瑶,眼底映着星火:
“现在,我们才真正有资格说——我们是打不垮的。”
孟瑶握紧他的手,用力点了点头。
夜深了。
陈烬独自坐在指挥部的窗前,没有点灯。
他望着夜空,心里回响着白天没能说出口的话——那是只属于他自己的、最深的领悟:
人民战争,最高的境界不是‘我们带领人民去战争’,而是让战争成为人民自我解放的学校。
在这所学校里,他们将学会用锄头反抗掠夺,用账本清算不公,用组织取代散沙。他们将褪去麻木,长出脊梁;将砸碎锁链,握紧命运。
他们将明白,牺牲不是为了某个遥远的、抽象的神只或旗帜,是为了身后具体的一碗饭、一块田、一个孩子的明天。
然后,他们将不再需要‘领袖’告诉他们该怎么做。他们将自己成为历史的舵手,成为永不熄灭的火种。
这,才是对一切污蔑、一切恐惧、一切旧世界幽灵,最彻底、最残酷的埋葬。
窗外,北疆的春风掠过山岗,带来泥土解冻的气息和远处隐约的、整齐的操练号子。
那号子声不高,却沉浑厚重,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与千千万万人的心跳,汇成了同一个节奏。
陈烬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前路依然布满血与火。
但灯,已经点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