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9章 公开的清算(1/2)
印刷坊的油灯亮如白昼。十几架改良后的脚踏印刷机昼夜不停,滚筒滚过字版,发出沉闷的“嘎吱”声,空气里弥漫着劣质墨汁和松节油的刺鼻气味。
但今天,印刷的不是识字课本,不是生产简报,也不是《人民战争三问》。
是一篇檄文。
更准确地说,是一封“公开信”。
侯三——那个曾经在颍川废墟上说书鼓动流民、如今是赤火公社宣传部第一“铁笔”的瘦高汉子——正站在最大的一台印刷机旁。
他手里攥着刚刚印出的第一张清样。纸张还温着,墨迹未干,标题用的是特制的加大字号,力透纸背:
《答〈哀生民〉书——论人民战争之正义与伟力》
副标题是一行更小的字:“致邺城清流文社诸君并天下有识之士”。
侯三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哭,又像是笑。
“成了。”他喃喃道,手指摩挲着纸面,“社长,孟姐,咱们的‘炮’,装填好了。”
这篇文章,陈烬只给了三个要点。
第一,剥开画皮。
第二,亮出事实。
第三,宣告力量。
剩下的,全交给侯三。
“你知道百姓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陈烬对他说,“不用掉书袋,不用之乎者也。就用你最拿手的——说书人的嘴,泼妇骂街的劲,樵夫砍柴的力。”
侯三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
桌上摊着《哀生民》原文、红星公社的战报、孟瑶整理的旧军队暴行数据、还有从各地搜集来的百姓血泪控诉。他一遍遍读,读得浑身发抖,不是怕,是怒。
第四天清晨,他推开门,眼窝深陷,胡子拉碴,手里却捧着厚厚一叠稿纸。
“写完了。”他声音沙哑,“社长,您听听。”
陈烬没接稿纸:“念。”
侯三深吸一口气,开始念。不是念,是吼。声音在清晨的谷地里炸开,惊起一群寒鸦。
“邺城诸君钧鉴:
拜读宏文《哀生民》,字字泣血,句句锥心。然掩卷长思,不禁哑然——诸君所哀之‘民’,究竟是何等样民?诸君所痛之‘死’,又究竟死于谁手?!”
开篇就是劈头盖脸的质问。
侯三的笔,从来不懂什么叫含蓄。
文章第一部分,直刺对方最虚伪的“悲悯”。
“诸君言:‘兵凶战危,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善哉斯言!然则请问:董卓迁都,焚烧洛阳,驱民入关,沿途死者相藉——此‘兵’可‘圣’?曹操征徐,屠城泗水,鸡犬不留——此‘战’可‘不得已’?袁绍麾下,纵兵劫掠,冀州十室九空——此等行径,诸君可曾作《哀生民》以斥之?!”
侯三的笔像淬毒的针,专挑最脓的疮疤戳。
“诸君所哀,非民之死,乃民之‘不驯服’耳!昔日百姓引颈受戮,诸君可安坐高堂,吟风弄月,偶尔洒几滴清泪,便自以为‘仁心’。今百姓持锄自卫,以命相搏,诸君便坐不住了,痛心疾首曰‘妇孺持兵,伦常崩坏’——何其伪也!”
他引用了红星公社战报里的一个细节:
“红星公社农妇刘王氏,战死时手攥田契。诸君可知,那田契上写的是什么?是她一家五口,刚分到的十亩水浇地,位置、土质、四至,写得明明白白。她为这张纸死,是因为这张纸背后,是她三个孩子活命的希望!
诸君拥护的那个世道,给过她这样的纸吗?给过她这样的希望吗?没有!只有无穷的租子、徭役、鞭子!如今她有了,有人要来抢,她以命相护——诸君不哀其志,反责其‘悍勇’,天下岂有此理?!”
最后一段,是侯三式的辛辣讽刺:
“原来在诸君眼中,百姓合该如羔羊,温顺待宰,方显‘教化之功’。若羔羊长出犄角,学会顶人,便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等慈悲,与屠夫何异?屠夫杀羊前,不也常抚其背,叹曰‘肥美’乎?”
第二部分,侯三拿出了最硬的“账本”。
他并列了两组数据。
左边,是孟瑶从故纸堆和俘虏口供中整理出的,近二十年来各路军阀“常规战事”造成的平民伤亡与损失估算。数字触目惊心,且注明:“此仅计直接死于兵祸者,因战乱引发的饥荒、瘟疫、流离失所,不可胜数。”
右边,是红星公社保卫战的详细战报。牺牲三十九人,伤百余,毙伤敌一百二十余,保住粮仓、种子、大部分牲畜,公社建制未散,春耕未误。
“孰为‘驱民赴死’?孰为‘保民生息’?瞎子亦能摸出轻重!”
接着,他写了一个小故事。
不是编的,是王铁柱在沭阳整风时亲口说的。
“昔有沭阳旧吏,为‘剿匪’强征民夫。一老农独子被征,跪地哭求:‘留此一子,养老送终。’吏叱曰:‘国家有难,匹夫有责!’鞭挞驱之。三月后,子战死,尸骨无还。老农闻讯,投井自尽。
今北疆征兵,自愿报名者众。一青年欲往,其母泣阻。青年曰:‘娘,儿此去,非为将军建功,乃为保住咱家刚分的十亩地,让娘和妹妹能吃上饱饭。儿若回,地还在;儿若不回,公社养娘终老,妹妹可入学识字。’母遂释然,含泪送行。
同是当兵,同是可能赴死,一者如驱猪羊,一者如送儿行——诸君,可能辨其中天壤之别?!”
事实之后,是诛心之问:
“诸君扪心自问:尔等所维护之‘纲常礼教’,可曾让那沭阳老农免于丧子之痛?可曾给那北疆青年一个‘为自家田地而战’的理由?若无,则诸君所哀所叹,不过是为一副早已腐烂的枷锁,唱一曲虚伪的挽歌!”
最后一部分,侯三的笔锋从讥讽转为沉雄,从驳斥转为宣告。
“诸君惧‘人民战争’,以为此乃‘以苍生为刍狗’。大谬!
人民战争,非我赤火公社之发明,乃千万被压迫、被掠夺、被逼至绝境之生灵,于血火中迸发之生存意志!是佃农为保刚分之田,举起的锄头!是工匠为护劳作之坊,抡起的铁锤!是母亲为卫怀中幼子,咬向敌人的牙齿!”
他描绘了一幅画面:
“今日之北疆,农夫于田间劳作,腰间或别短刃;工匠于坊中锻铁,手边常备弓弩;妇人于灶头煮饭,亦知滚水可御敌;童子于学堂识字,所学包括哨音传讯。
此非‘全民皆兵’,乃‘全民皆存警惕,全民皆有担当’!敌人来犯,他们要面对的不是一支军队,是整片愤怒的土地,是万千觉醒的生灵!”
然后,他发出了全文最强音:
“诸君可闭目塞听,可巧言污蔑,然历史潮流,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旧世界以刀剑与谎言构筑的堤坝,终将在觉醒人民的意志洪流前,溃不成军!
因为这股力量,不在云端,不在庙堂,在每一寸被汗水浸润的泥土里,在每一个渴望尊严与温饱的胸膛中!它一旦觉醒,便不可压制,不可欺骗,不可战胜!”
“这,便是吾等对《哀生民》之回答,亦是对旧世界之最后通牒!”
文章念完,印刷坊里一片死寂。
只有印刷机还在“嘎吱嘎吱”地响,像一头喘息着的巨兽。
陈烬沉默良久,点了点头:“发。”
一个字,千钧重。
当日,三千份《答〈哀生民〉书》从龙骧谷启程。
它们被打成结实的油纸包,塞进商队的货箱底层,藏在送信人的贴身夹袄里,甚至混在送往边境交换的药材、皮货中。
目的地明确:邺城。
不止邺城。还有许昌、洛阳、襄阳、江东……一切能传到的地方。
侯三用了点“小花招”——给士林名流的,用上好的宣纸,楷书精印,装帧雅致;给市井百姓的,用最廉价的黄麻纸,字体粗大,甚至配了简陋的插图(比如刘王氏攥着田契的画面);给军营、衙门的,则言简意赅,重点标出数据对比。
他要让该看的人都看到,让能懂的人都看懂。
十日后,第一批《答〈哀生民〉书》流入邺城。
起初只在底层市井悄悄流传。茶铺里,有识字的人压低声音念,周围围着一圈脑袋。听到辛辣处,有人忍不住叫好,又赶紧捂住嘴。
很快,它出现在了一些低级官吏的案头。有人皱眉沉思,有人偷偷藏起,也有人连夜抄录,送给相熟的“清流”朋友。
真正的震动,发生在“清流文社”的雅集上。
崔明脸色铁青,将一份《答〈哀生民〉书》拍在案上,纸张几乎被攥烂。
“粗鄙!恶毒!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他声音都在抖,“这侯三何等样人?竟敢……竟敢如此辱没斯文!”
座中一片死寂。
几个年轻士子偷偷交换眼神。他们心里清楚,这篇文章虽然用语粗粝,但……说的那些事,那些数据,那些质问,他们无法反驳。
一个向来耿直的老儒生叹了口气,缓缓开口:
“崔公息怒……此文虽言语刻薄,然其中所列曹公屠徐、董卓焚洛等事,确系史实。至于那红星公社战报、新旧征兵之别……老夫派人暗访过北疆归来商旅,所言……大抵不虚。”
“张公!你……”崔明霍然起身。
“老夫只是就事论事。”老儒生摇头,“我辈读圣贤书,所求者无非‘民胞物与’‘仁者爱人’。若北疆百姓果真如文中所言,为保自家田地性命而战,且伤亡远小于旧时乱兵屠戮……那我等先前《哀生民》之论,是否……是否有些……”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到了。
雅集不欢而散。
更让崔明心惊的是,此后数日,邺城舆论悄然转向。
酒肆茶楼里,开始有人公开议论:“人家说得在理啊,百姓活不下去了,自己拿起家伙保命,有啥错?”“总比任人宰割强!”
甚至太学里,也有年轻学子私下争论:“或许赤火之道,才是真正救民于水火?”“慎言!慎言!”
崔明们发现,他们精心构筑的“道德高地”,被侯三一篇粗粝却坚硬的文章,从根基上撬动了。
他们赖以批判的“悲悯”姿态,在血淋淋的事实和赤裸裸的生存逻辑面前,显得那么苍白、虚伪、不堪一击。
最戏剧性的一幕,发生在曹丕的案头。
一份《答〈哀生民〉书》被校事府密探小心翼翼呈上。曹丕展开,慢慢读着。
读到揭露屠城旧事时,他面皮微微一抽。
读到红星公社数据对比时,他手指轻轻敲击案几。
读到“旧世界堤坝终将溃败”的宣告时,他沉默良久。
最后,他放下纸张,对侍立一旁的程昱、贾诩等人叹道:
“此文……虽出草莽,然锋芒毕露,直指要害。陈烬手下,能人辈出啊。”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
“他们不仅会打仗,更会……打人心。这比精兵,更难对付。”
程昱欲言又止。
贾诩垂目,不知在想什么。
曹丕挥挥手,让人把文章收走,没说要禁,也没说要传。
《答〈哀生民〉书》的影响,远不止一场舆论胜利。
在北疆,百姓们听说“社长亲自下令写了文章,把邺城那帮老爷骂得狗血淋头”,士气大振。识字的人争相传阅,不识字的人围着听。
“解气!”田垄上,孙老栓听完赵大刚念的段落,狠狠啐了一口,“就该这么骂!把那帮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玩意儿,老底都掀了!”
龙骧谷军械坊里,马师傅把文章贴在墙上,对徒弟们说:“都看看!咱们造的每把刀、每个罐子,都是在给这篇文章添分量!好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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