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血色江山(1/2)

筵席早已陈设于息国的宫室中央。

红绸如潮翻涌在粗硕的廊柱之间,金粉细碎地撒满深色案几。烛火燃得通明,每束火苗都在铜制的烛台上轻盈跃动,映照着金爵里澄澈的楚地醴酒,光华流溢。空气中交织着蒸煮羔羊的浓郁香味,酱汁煨肉的醇厚气息,还有新烤炙的干鱼所散发的点点焦香。乐官在殿角端坐,怀抱瑟与竽,指下流淌出舒缓悠长的《采薇》之曲,琴弦颤动如水中涟漪,笙管则发出流水般的空明鸣响。身着华服,佩玉叮咚的大夫们分坐案后,或恭敬侍立,或低声谈笑,觥筹交错之间,笑语隐约可闻。这里仍是一片升平景象。

“息侯尊驾莅临,敝邑何其有幸!”楚王熊赀的声音宏亮爽朗,在这堂皇富丽的殿宇中格外清晰,似乎每一个字都镀上了一层不可言说的深意,仿佛金石相击,震动人心。他手执那尊异常精致、泛着冷峻寒光的金爵,离席而立。

息侯在案前直身,面上微醺的潮红尚未褪尽,他也急忙端起自己的酒爵:“楚王亲临,息国蓬荜生辉,小侯惶恐之至,敬大王!”他仰首,金爵中的酒液摇曳如波,在火光的映照下,泛起琥珀色的光泽。

青铜爵沿贴上了息侯的唇,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脸上那谦卑的笑容忽然凝结,被震惊与剧痛所撕裂。

一声低沉的闷响。那声音既像厚重的钝物砸入柔韧的皮质,又似利刃骤然割裂坚韧的肌腱。一把短小、毫不起眼的青铜匕首,早已悄无声息地隐在熊赀宽大的右袖之中,借着举爵敬酒的姿态,在身形交错的刹那,它如同吐信的毒蛇,精准狠辣地从息侯胸前第三第四根肋骨间的缝隙深深刺入,直至没柄。

息侯的身体猛烈震颤。巨大的冲击力撞翻了他面前的食案,煮得滚热的肉羹、清亮的酒浆、精美的青铜器皿、竹制的箸筷,连同那方沉重的漆木食案本身,都凌乱地翻滚在光洁的石地之上。陶碗碎裂的清脆声、青铜器皿滚动的铿然之音、酒水泼洒的哗啦声,撕碎了先前所有的舒缓旋律。息侯喉咙里爆发出的不是狂吼,而是被鲜血急速倒灌所窒息而出的“嗬…嗬…”怪响,沉重而嘶哑。猩红滚烫的鲜血顺着匕首柄和紧捂在胸前的手指疯狂涌出,浸透了他的衣袖,迅速洇染开一片浓艳而可怖的暗红。

“熊赀——!”一声女子的惊呼尖利地撕开了满殿的恐慌。那是息侯夫人,妫氏。她离席欲奔,然而两个面容刻板、眼中全无生气的楚国武士已经幽灵般挡在身前。她被迫僵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夫君在她面前如朽木倾颓,沉重地扑倒在一地狼藉之中,身体还在微微抽搐。

大殿内陷入可怕的死寂。息国的大臣和宾客们,脸上因美酒染上的醺红刹那间褪成了死亡的灰白,表情凝固在惊愕与恐惧的,身体僵直如磐石。唯有楚国的甲士早已得到不动声色的指令。殿门在一阵低沉突兀的轰鸣中被沉重地撞开。门外,整齐肃杀的黑甲武士,如同深潭中突然涌起的墨色波涛,带着刺耳的兵刃摩擦和沉重的皮靴踏地声,毫无征兆地淹没了这座宴饮宫殿。数息之前还是宴飨之地,刹那间已成修罗战场。锋利的青铜戈矛组成闪亮的丛林,矛尖密不透风地指向了每一个因惊恐而石化的息国贵族。无人敢于呼吸。

熊赀挺拔的身影在混乱的中心卓然而立,像一座冷酷的山峰。他从容地抬起左手的宽袖,用洁净的袖缘拭去右手上几点不慎沾染的温热血珠,动作缓慢而讲究,仿佛拂去的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尘埃。他对眼前惨烈的景象,脚下息侯犹自轻微抽搐的身躯,视若无物,只有声音如冰河缓释,不带一丝波纹:“息侯无道,上厌天心,下拂民意。今楚顺天命,伐其罪戾。息地自此刻起,皆为楚土!”话语掷地有声,每个字都如同金戈敲打在冰冷的铁砧上。

几名楚国甲士沉默而强硬地围住了面色惨白如雪的息夫人妫氏。其中一人伸出手臂,意图将她带离此地。她没有挣扎,身体僵直,顺从地被半推半搡地拉离了原地,带离那片不断蔓延的猩红和浓烈的血腥气味。她踉跄着脚步,回头望了最后一眼。她那美丽的眸子早已被惊骇、绝望和滔天的仇恨彻底填满,眼神死死盯在熊赀脸上。熊赀目光与她交错的一瞬,仿佛撞到了深冬最坚硬的冰层,那冰层之下,是无尽的黑渊。

妫氏被带走了。脚步声远去后,殿中的死寂又被另一种声音打破。一些跪伏在地的息国老臣再也压抑不住,身体筛糠般颤抖,发出断续、浑浊的呜咽。

熊赀仿佛没有听见。他微微侧首,对身旁早已肃立多时、垂手侍立的心腹将领斗廉颔首。他的语气如同谈论天气般平淡:“息邑诸物,封存;士吏,甄别;不服者,随息侯侍享先王。”字字冰冷,不带丝毫烟火气。

殿外楚国的玄鸟旗如墨色的风暴般展开,猎猎作响,遮住了息宫檐角上方最后一线天空。

息夫人妫氏,而今被楚国上下恭敬地称为文夫人,坐进了那辆华美得令人窒息的香车。

车架宽大,上覆锦帐,四角垂下的流苏随着车轮的颠簸轻轻摇曳,散发出温润的檀木香气。六匹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的骏马在前面牵拉,马蹄踏在通往楚都丹阳的官道上,发出“哒哒”的清脆回响,道路两旁,楚国的士卒手执长矛戈戟,排开人墙守卫。那些矛尖在南方炽烈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异国特有的、略带咸腥的潮湿气味,混杂着士卒身上皮甲的汗味和尘土的气息。

文夫人的双手,稳稳地交叠着放在铺着厚厚锦缎的膝上。指甲盖精心修磨得很干净,透出贝壳般的淡淡光泽。她端坐如仪,背脊挺得极直,乌黑的长发被极其仔细地绾成高髻,一支样式古朴但质地温润的玉簪横穿其中,使整个发髻显得一丝不乱。那张绝美的脸庞,如同最精妙的玉雕琢成,线条匀称而柔美,肤色白皙似上好瓷器,只有薄唇似乎因紧抿用力,透出一抹细微却醒目的艳红。她的双眼凝视着前方,眸光却没有真正聚焦在车帷上摇曳翻飞的彩色流苏上,而是投向渺茫无定的远处。

车轮辘辘,碾过不平的土路,车厢随之轻轻摇晃。

抵达楚宫,便是另一番天地。黑檐黄瓦的楚宫丹陛高耸,每一处台阶都异常光滑宽阔,守卫在两边的甲士如同生了根的铜柱,目光平视前方,没有任何波动。大殿内部深邃无比,粗壮的漆柱如同沉默的巨人,支撑着望不见顶的穹顶。宫室之中,弥漫着一种浓烈得化不开的熏香气息,那是混杂了松枝、不知名花瓣和草木灰的独特香气,浓郁而复杂,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大殿深处的主位上,坐着楚国的太夫人邓曼。她身着色彩浓烈、绣满奇异纹样的礼衣,面容威严冷肃。那双深陷的眼睛里,目光如同淬火的青铜短剑,锐利又仿佛沉淀着时光的黑潭。文夫人缓步上前,动作从容流畅,没有丝毫犹豫滞涩,在织满神秘凤鸟纹样的华丽茵席上,双膝并拢,缓缓拜下,额头抵在冰冷的、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黑色宫砖上,恭敬以楚语清晰言道:“妾身妫氏,拜见太后。”

岁月流逝,如宫中不知疲倦流淌的渠水,载着楚都繁复的日子静静滑过。文夫人渐渐熟悉了楚国宫闱深重的回廊,记住了那些巨大宫室门楣上镌刻的繁复凤鸟图腾。她也知晓了那些深居宫墙角落、神色各异、心怀各异的楚国贵妇们眼神中的含义。楚王熊赀待她极尽优容,为她构筑的寝宫华美精巧,堆积如山的绮罗锦绣、熠熠生辉的珠玉奇珍,足以令天下女子艳羡。

时光也带给她新的身份。她为熊赀诞下了两位公子。长子熊艰,次子熊恽。当她怀抱初生的熊恽时,看着婴儿清澈懵懂的眼瞳,眉宇之间竟依稀映出那个已经遥远得仿佛隔世的息侯的轮廓。那一刻,文夫人指尖的颤抖清晰可感,几乎将婴儿滑落。深宫沉沉,春去秋来,草木枯荣。两个稚嫩的生命终日在庭园花木中追逐嬉戏,喧闹的笑声飘洒在雕梁画栋之间。文夫人常常凭栏而坐,看着两个幼子在阳光下追逐跑动,她不言不动,身影如凝固于这热闹图景之外的一抹淡影。只有贴身侍女偶尔窥见,当她在无人处轻抚颈间那枚自小贴身佩戴、温润如凝脂的青玉夔龙佩——那是息国祖庙的祭玉——指腹久久摩挲,眼中才会泛起一丝微弱得令人心惊的涟漪。宫中仆妇议论纷纷:“那位文夫人,美得像云中神女临凡,只可惜那唇边,仿佛从不曾尝过笑的滋味。”

一次月明之夜,楚王熊赀在文夫人殿中与臣下商议完边境戎事,殿内烛火煌煌,铜兽香炉内氤氲的烟气袅袅升腾。臣子们退去后,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他走近她,她正坐在窗下宽大的茵席上,背对着灯火,背影单薄。月色清辉如水银,静静地洒落在她鸦色的鬓角和纤柔的肩头,像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冷霜,更衬得她身影清冷,令人难以接近。

“自卿入楚以来,”熊赀的声音罕见地褪去了几分平日的冷锐,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探寻,竟也沾染了夜的清寒,“寡人待卿,可有半点不周之处?后宫上下,何人敢对卿不敬?何故日日寡言少语,宛若深谷幽兰,寂寂无欢?”他向前一步,目光沉凝。

文夫人缓缓转过头来,正迎上他带着疑惑与审视的眼神。灯火的光晕映着她美丽到令人窒息的脸庞,那上面没有哀怨,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悲戚,只有一种近乎死亡的静。那种静,沉重得让熊赀心头倏地一紧。她微微启唇,声音不疾不徐,如同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遥远往事,既没有起伏,也没有温度,仿佛只是陈说一个不容置疑的冰冷事实:

“吾身一女,而事二夫,纵不能死,其又奚言?”

每个字都异常清晰,平平道出,落在空旷的殿宇中。最后一个音节消失在殿角更深的阴影里后,空气仿佛被灌入了沉重的水银,骤然凝固了。熊赀脸上的探寻之意瞬间冻结、碎裂、消失。那是一种被硬物猝然重击胸口的滞闷感,比战场上面对最凶悍的劲敌还要沉重。他鹰隼般的目光第一次在文夫人面前狼狈地错开,落在了那枚紧贴在她单薄中衣衣领上缘、仅露出半分的青玉夔龙佩上——那个属于息国的信物。

熊赀眼中最后一点温和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浓重的阴云在翻滚。他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像裹挟了山雨欲来的沉重湿意:“寡人知晓了。”他猛地转过身,袍袖带起一股劲风。他没有再看她一眼,径直大步迈出了殿门。

次晨,天色未明。

巨大的楚宫沐浴在朦胧的曙色中。大殿前的广阔石陛如同泼了墨般沉重幽暗。楚王熊赀早已披甲。一身玄黑冷硬的犀牛甲紧密贴合着他挺拔的身躯,甲片重叠处透出内里赤红的战衣边缘。那顶带着狰狞兽面纹饰的青铜胄已扣在头上,只余下面颊两侧紧绷的线条和一双深陷如渊的锐利鹰眼。斗廉率领着数十位高级将领,披挂整肃,如同墨色的礁石,凝立在丹陛之下,空气凝重得如同绷紧的弓弦,等待着即将离弦的锐响。

熊赀踏前一步,脚步落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沉重的回响。他森冷的目光扫过阶下每一个将领刚毅的面孔,声音不高,却如同敲在青铜钟上发出的一阵嗡鸣,带着穿透寂静的寒意:

“昔年破息,其祸根不在息!在蔡!”他右手猛地握向腰间的长剑剑柄,手背上凸起的青色筋络清晰可见,每一个字都如同淬火的利箭,锐利地撕开晨空,“若非蔡哀侯无耻进谗,乱语齐言于王前,息妫何至遭彼等觊觎?息国何至于崩?”他的话语带着冰冷的杀气,“息亡之痛,当以蔡侯头颅为祭!点兵!”最后两个字,声如雷霆霹雳。

斗廉与阶下所有甲士的头颅猛地向上昂起,齐声怒吼,巨大的声浪直冲楚宫尚未苏醒的雕梁画栋:“喏!!”那声音饱含血腥的渴望,震动着黎明的空气。

不到一个时辰,楚国都城外尘土冲天蔽日,楚国的战鼓已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意隆隆擂响。一面面巨大的玄色鸟纹大纛在风沙中激荡狂舞,指引着黑压压的精锐楚军铁流如决堤洪水,再次挟着不可阻挡之势扑向了那个饱受创伤的蔡国。

楚国的战车如同密林的猛虎,迅猛地撕开蔡国边境脆弱的防线。步兵方阵紧随其后,如同移动的黑铁山岳,沉重的脚步踏得大地颤抖。蔡国田野间那些稀疏散落的村庄里,惊慌失措的农人如同无头苍蝇,哭号声、犬吠声、孩童的尖叫声响成一片。楚军如同毁灭的铁犁,粗暴地碾过。烟尘冲天,旌旗猎猎,车马声轰轰如潮水急行,蹄声、车轮碾压枯草的窸窣声、车轮轴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金戈偶尔碰撞的刺耳锐响,还有空气中那股汗味、皮革味、尘土味混合的战场气息,充斥着每一个角落。黑甲的楚兵面无表情,手中的矛戈反射着惨白的天光。一些零星的抵抗者很快被淹没,留下微不足道的几具尸体和被踩踏过的田禾,很快被大军远远抛在身后。

楚军以迅雷之势,直接踏碎了蔡国都城薄弱的防御。士兵的吼声、兵器的撞击声、木石破碎的噪音,瞬间吞噬了一切。熊赀乘坐的那架由六匹神骏黑马拉着的、通体镶嵌青铜饰纹、覆着虎纹皮甲的战车,沉重地碾过内城南门下碎裂的木料和砖块,碾压过粘稠的、散发着浓烈铁锈气味的血迹。战车直闯宫城深处。

蔡宫已沦入一片喧嚣混乱。少数还活着的侍卫做着徒劳抵抗,宫女惊惶的尖叫如同鬼魂般在廊柱间飘荡。在一个宫道转弯处,前蔡哀侯乘坐的那辆曾经光鲜夺目的驷马安车,如今车身布满凹痕和污秽的泥点,两个车轮连同半截车轴被斩落,倾覆在路旁一汪尚未干涸的血泊里,车身上精美繁复的漆绘变得支离破碎。蔡哀侯被几个身强力壮的楚国士兵死死地从破损的车厢中拖拽出来,臂膀被粗暴地反剪在身后。他的头发散乱如草,那身华贵精致的织锦深衣被多处撕裂,沾满了血迹和污泥。当他被拖拽着经过熊赀那停驻的战车时,他用力抬起沾满血污的脸,目光浑浊,口中发出嘶哑混乱、不成句的吼叫,声音中充斥着绝望和最后一丝不甘的疯狂。

熊赀依旧高立于战车之上,身影如铁铸的一般,冰冷的目光俯视着挣扎的蔡哀侯。

“昔日口舌之功,今朝滋味如何?”熊赀的声音,如同深潭坠石,每一个字都带着铁一般的冷硬和砸入水中的沉重回响。

蔡哀侯猛地停下扭动,浑浊的双眼因恐惧而骤然瞪大到极致,仿佛被无形的铁钳狠狠夹住喉咙,只能发出“嗬……嗬……”的残喘。

“带下去!”熊赀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命令简捷如铁令,“关之重室!寡人倒要看看,天下诸侯,谁来替他求情!”他随即挥手,像拂去什么微不足道的东西。

士兵们将蔡哀侯像拖一条死狗般沿着染血的甬道拖走。蔡哀侯的吼声最终淹没在楚兵沉重的皮靴声里。

熊赀的视线却在此刻缓缓抬起,穿过混乱厮杀的宫室间隙,投向极远的西南天际。那里是丹阳的方向。他的眼神深不可测,仿佛想穿透时空的阻隔,遥见那座楚宫深处某个特定的角落,某个沉默的身影。

熊赀收回目光,薄唇紧抿,冷峻如石刻的面孔上没有一丝波澜。他沉声下令:“传寡人谕:蔡侯不义,降为俘囚,蔡国尽为楚属!”这道宣告,斩钉截铁。

秋七月的太阳,毒辣刺眼,悬在蔡国宫室焦黑断裂的檐角,给废墟镀上一层不祥的金色。

楚国丹阳都城的王宫内,空气压抑得如同夏日暴雨前凝结的铅云。文夫人默然独坐于宽大的轩窗之前,窗扇半开,外面庭院里高大的梧桐树上,秋蝉在浓密的枝叶中发出声嘶力竭的最后鸣叫,“知了——知了——”,一声接一声,带着焦灼的意味。案几上,摆放着楚国特有的、用黑漆勾勒着繁复云纹的竹简,其上记载着前方传来的军情:蔡侯已于幽囚中绝望自戕。另一个冰冷的消息是,郑国之主厉公已悄然归国复位,而彼对楚国竟不闻不问。

案几一角,放置着一个精巧的三足青铜小鼎。鼎内盛着的是侍者依时呈上的药汤,尚温,浓郁药味在小鼎上缘氤氲盘旋。自从听闻蔡哀侯死讯,文夫人常感心绪不宁,气血凝滞,寝食难安。侍女低声反复婉劝:“夫人,疾之所由,或为心中郁结久积不散。此汤温热,药力此时最佳,还请夫人饮下,以保玉体安泰。” 文夫人置若罔闻。她端坐的身姿如同冰雕玉刻,目光失神地落在窗棂之外那片被烈日灼烤的枯黄草地上,那里似有若无地浮现出一些模糊的景象——是另一个地方,另一个宫廷,一场更加遥远的宴席……侍女无奈,只能垂手退至门边,屏息侍立。

殿内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气味——那药汤的苦香混合着鼎内腾起的白汽,与窗外草木被骄阳炙烤散发出的焦燥气息缠绕在一起,无形又无所不在地滞塞了整个空间。

熊赀的皮靴踏在地砖上发出沉重短促的回响。他大步跨进殿来。一身紧束的黑色皮甲,肩部与胸前镶嵌着厚重的青铜护甲片,在跨过门槛时反射出刺目的白光,显然刚从演武场风尘仆仆而来,或许还带着烈日的气息和青铜兵器冰冷坚硬的触感。他额角微湿,下颌紧绷,显然也阅过了那份关于郑厉公行径的讯报,周身带着一股难以掩盖的躁郁,如同蓄满雷雨的云层。

他的目光扫过文夫人案前那碗冷透了、浓黑如墨的药汁,眉头不易察觉地锁紧,喉结快速地滚动了一下。然而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粗暴地一把掀起了沉重的帘帷,大步流星地再次踏出殿门,向宫外而去。

楚国深秋的风带着锋利的边沿,刮过栎地荒凉的旷野。野草枯槁如铁,伏倒一片,空气里塞满尘土和衰草败叶的气息。

楚军庞大的营盘扎在栎地城外的土原之上。无数军帐以规律排列,如黑色的海潮铺陈开去。辕门矗立高耸,一杆巨大的玄鸟图腾大旗在冷风中猎猎作响,如垂天之云。营区内,篝火通夜不灭,火舌贪婪舔舐着陶釜罐底,煮食的肉汤不断沸腾滚出浓白的泡沫。楚兵的号令声、运粮车粗重木轮碾压坚硬土石的声音,日夜不绝于耳。

熊赀走出立于营地中央的巨大帅帐。一身玄色犀牛甲在火光照耀下泛出冷硬而隐晦的光泽。他极目远眺,越过一望无际的营帐,看向东方那片未知的辽远地界。暗夜如潮退去,东方天际正浸染开一抹鱼肚白,很快转亮,在云层背后透出强烈的白光,如同巨大铜镜的表面被磨亮。

“寡人所虑,” 熊赀的声音低沉,似在自语,又似对紧随其后的大将斗廉言说,声音在清晨的寒风中异常清晰,“岂独郑伯之不敬?齐小白——此人挟天子以令诸侯,筑坛会盟于洮地,其志不小。中原诸侯趋之若鹜,其势已成。”他顿了顿,缓缓抬起右手,五指猛地收拢捏合成拳,指节在空气中发出轻微的爆响,如同捏碎一块坚硬的磐石,“此番伐郑,兵锋所向郑国,剑指齐小白!务必要让那些蠢蠢欲动的诸侯明白,天下之重,在楚!在他那面‘尊王攘夷’的大纛之上,楚戈可碎!”

朝阳终于挣脱层层云霭的束缚,万丈光芒如同千万支金箭瞬间倾泻大地。它率先照亮了楚营辕门高耸的旗杆顶端。那面巨大的玄鸟纹大旗,被强光瞬间穿透,深沉的玄色仿佛被点燃,其上神秘盘旋的赤红色鸟形图腾骤然间变得活了一般,仿佛要挣脱布帛的束缚,振翅高飞。随后,夺目的金光洒向楚军帅帐的宽阔门庭,照亮了楚王熊赀被玄甲衬得坚毅如削的侧脸和他身后静立的将领们刚硬的轮廓。紧接着,这金色如同奔腾燃烧的火焰,飞速向营盘深处奔涌,点亮了一排排整齐肃立甲士手中戈矛的冷芒,照亮了无数盾牌上狰狞的兽面纹。最后,万丈金光以席卷之势,覆盖了整个营盘,染亮了每一顶沉默矗立的黑色军帐,点燃了每一杆指向长空的锐利长戟,将营盘前空旷辽阔的原野也镀上了一层耀眼的赤金之色。

当最后一缕薄雾被灼热的阳光驱散,楚军庞大的营盘已经彻底苏醒,如同蛰伏已久的庞大凶兽,显露出锋利的爪牙。震天动地的战鼓声“咚!咚!咚!”猛然撕裂了黎明的寂静,如同沉雷滚过天际。沉重的青铜钲、尖锐的骨笛、刺耳的号角同时吹响,汇成一股撼人心魄、撕心裂肺的声浪狂流,如同无形的怒涛,在栎地城外的原野上激荡翻涌。

楚营的辕门在令人牙酸的机括绞索声中轰然洞开!

一排排披覆着厚实生牛皮、镶嵌青铜巨大兽面、坚固无比的战车如奔涌的洪流轰然冲出!每一辆战车都由四匹肌肉虬结、口喷白沫的剽悍战马拖拽,车轮碾过,溅起一人多高的混浊黄尘。

紧随车阵之后,是整肃如林的步兵方阵。第一线,是密密麻麻的长戈长矛方阵,每一柄戈矛的锋刃上系着红色的缨穗,在急行中连成一片跳跃的红色火海。长矛后面是剑盾方阵,厚实的皮盾连接成一面钢铁墙壁,密密麻麻的青铜剑闪烁着摄人心魄的寒光。最后压阵的是弓弩手方阵,强弩劲弓早已引弦待发。每一名士兵都头戴厚重的皮胄,身穿玄色犀甲,脚蹬结实皮靴。军阵踏着震动大地的整齐步伐,如同移动的铁山,向不远处的栎城碾压而去。

“呜——呜——呜——!”当楚军推进到栎城外的开阔地带,沉重的牛角号声瞬间变得急促高亢!那是楚军发动全面进攻的信号,号角发出催命般的锐鸣。

密集得如同暴风骤雨般的箭矢首先从楚军阵中腾空而起!锋利的青铜三棱箭镞划过刺耳的尖啸声,带着弧线,遮蔽了初升不久的太阳光芒,划过长空,射向栎城低矮的城垣!

“咄!咄!咄!”箭镞狠狠钉入夯土城墙、朽坏的城楼木门楼板,甚至穿透临时竖起的简陋皮盾的声音,如同冰雹砸落,接连不断,恐怖而密集。栎城城头传来短促尖锐的惊叫和沉重痛苦的闷哼声。

接着,楚军的战车洪流挟着千钧之势发起冲锋!车轮疯狂碾过城壕边松软的地面,车上的车左弯弓劲射掩护,车右则紧握青铜长戟,等待近身肉搏。部分战车甚至已经迅猛冲到了坍塌的城门缺口处,青铜的轮毂和车轴狠狠碾上断裂的硬木门框,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大摩擦撞击声,车轮溅起门洞下淤积的黑泥。车右的甲士疯狂地挥舞着沉重的长戟,向从瓦砾废墟和断壁残垣后蜂拥冲出的郑国士兵砍刺劈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息瞬间弥漫开来,混杂着扬起的泥土腥味和伤者排泄物的恶臭。

喊杀声!鼓声!号角声!车轮声!箭矢破空声!临死前的绝望嘶嚎!兵器激烈碰撞迸发出的炸裂鸣响!……所有的声音都在这片小小战场上疯狂交织、沸腾、炸裂!栎城郊外狭窄的战场迅速变成了一座沸腾喧嚣、血肉横飞的巨大磨坊,生命被狂暴地绞入其中,转瞬碾为齑粉。

熊赀的战车,在离栎城塌陷的城门废墟尚有百余步处骤然停下。斗廉率领的精锐卫队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将他拱卫其中。他并未亲冒矢石,只是稳稳立于战车上,如同一尊无言的玄甲巨神塑像,冰冷的目光穿透厮杀的血雾与弥漫的黄尘,紧紧攫住战场的中心,捕捉着每一个微小而关键的波动。偶尔有流矢射向他战车方向,也会被侍卫们手中高大的皮盾轻松磕飞,“夺”地嵌入盾面,只能留下一个浅坑。

突然,熊赀的视线一凝!如同发现了猎物的鹰隼。

在城墙塌陷处的混乱战团边缘,一队装备明显精良、行动也异常有序的郑国士兵护着一面旗帜且战且退。那面旗帜被几名士兵拼命挥舞着向东方摇动!在那旗幡快速卷动扬起的间隙,一抹刺眼的蓝色被熊赀锐利地捕捉到了——那是齐侯特有的旗帜颜色!旗幡正中,用金线描绘着一个巨大的篆字:“齐”!

一股混杂着极致的愤怒和冰冷的了然瞬间席卷了熊赀的心口。他的瞳孔因过度用力而骤然收缩至针尖大小!郑伯哪里是疏忽对楚的礼数?这分明是赤裸裸地向东方那个新兴的霸主——齐小白,卑躬屈膝,纳上了一份沾血的投名状!

震怒与寒意并未在熊赀脸上显露太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到极致、甚至带着一丝残酷期待的锐意!他猛地侧过头颅,声音不高,却像是地狱深处的寒风吹动了坚冰:

“斗廉!增兵东北!务必将那面齐旗,”他抬手指向那抹在混乱中时隐时现的蓝色,指尖稳定如铁,“连同护卫之军,尽数斩绝!取其头目者,升爵三级!赏百金!”命令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带着血的浓腥气息。

“喏!”斗廉如虎吼应声。旋即,他高举战刀,向东方那面时隐时现的蓝色旗帜方向猛地斜劈而下。如林的楚军阵中号角再度撕裂长空,一队严整如黑色洪流的重装步兵在斗廉的亲自率领下,如同淬火的标枪,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猛烈地扎进了那片已经被染红的战场腹心,朝着那抹蓝色义无反顾地杀去。沉重的青铜重剑闪烁着无情光芒,斩向一切敢于阻挡的东西。钢铁与血肉摩擦的钝响、骨头碎裂的清脆声、濒死者的惨嚎,立即在那片区域变得空前密集起来。

初冬的风带着冰冷的铁锈气味,自北而来,掠过广阔的汝水流域。

河水已不复秋日的汹涌浩荡,水位下降,露出边缘覆盖着薄薄灰白色冰碴的滩涂。河心水流依然沉缓,流淌着深邃的苍青色。两岸广阔的原野上,经霜的枯草如同一片无边无际的黄色毡毯,直铺向天际尽头灰蒙蒙的山峦。

楚军庞大却规整的营盘沿着汝水支脉的南岸扎下,连绵数里。营内弥漫着烟火气息——柴草燃烧的烟味、营火堆上烤炙麦饼的焦香,以及皮甲在霜露冻结下的湿硬气味混杂一起。中军所在的小丘上,楚国巨大的玄鸟大旗稳稳迎风矗立,旗帜被西北风吹得笔直张开。

“吁——!”御者勒住缰绳,熊赀的战车停在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坡顶端。他身披保暖又便于行动的厚实玄色犀甲,肩披一条硕大的黑狼皮大氅,迎着凛冽的寒风,凝然不动地注视着远方。

在极目之地的北岸,隐隐起伏的低缓丘陵背后,便是此行首要的目标——顿国疆土。再往东,就是楚人多年欲征而尚未如愿的陈国。

“今日起,”熊赀的声音如同冰河滚动,在寂静的寒风中异常清晰地传入身后心腹将领的耳中,每一个字都像敲打在青铜上,“分其田!”他有力的右臂猛地向前挥出,如同斩断无形的锁链,“自汝水之滨始,向顿国边邑推进!寡人之土,寡人赐予从征勇士!”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和对土地最深切的渴望。

命令立刻化作行动。

楚军如同最精密的仪具开始运转。一队队持戈士兵护卫着数位负责丈量土地的“量人”官员与随行的文书、算史官,率先走下高坡,踏上北方那片覆满白霜的贫瘠土地。兵士们用长戈在冻得坚硬的土地上费力地挖掘标记;量人们熟练地用标准的步尺牵引丈绳,一边计数一边高声报出数字;文书则跪在冻土上,伏于薄薄的木牍上,用铁笔飞快地刻写下丈量出的土地疆界大小,笔尖与木牍发出急促而持续的刮擦声;算史官则默数着绳尺的段数。寒冷中,呼气凝成白雾,士兵和官员们专注的表情凝固在凛冽的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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