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血色江山(2/2)

很快,一辆辆沉重的战车也开始有序驶过预先架设的浮桥,整齐排列于新划定的地块边缘。战车上的甲士们面容肃穆,戈矛林立。紧接着,大批步卒组成的几个方阵开始在河滩开阔之处列阵演练。伴随着鼓点节奏,兵卒们整齐地操演着挥戈挺矛、聚散进退的战阵。士兵们的吼声“杀!杀!杀!”,青铜兵器整齐劈刺的金属破风声,沉重皮靴踏地的轰响如同闷雷滚动,在空旷的河滩上激荡。数面绘着咆哮虎面的大皮鼓在阵后猛烈擂动,鼓声低沉猛烈,如同大地深处酝酿的滚雷,随着河水寒气向更北、更远的方向层层扩散。

楚军的战车和步卒就这样踏着演练的步调,缓缓向北岸那属于顿国的贫瘠土地碾压过去。楚军浩荡行进,黑色的军阵在枯黄的大地上移动如同一大片不断蔓延的铁锈色阴影。车轮在荒草中碾出宽大的道路,沉重的步伐压碎冻土和枯萎的植物,留下满目疮痍的痕迹。

顿国那低矮的边境土城在楚军浩大的声势面前显得岌岌可危。城墙上,几张惊惶的面孔在垛口后一闪而没,土城简陋的木门立刻被从内部死死堵住加固,透出浓浓的惊惧和绝望气息。整个顿国在楚国庞大的军容之前,缩成了一个瑟瑟发抖的蚁穴。

演武持续了三日。熊赀骑在马上,冷眼注视着部队一步步踏入顿国边境腹地,最终兵临那座早已门户洞开、守兵星散无踪的顿国小城之下。楚军的战车在城门外围缓缓巡弋,步卒方阵在城下列出战斗队形,盾牌相接如墙,矛戈如林挺立。城墙上偶尔可见几个颤抖的兵卒身影,面对城下如海潮般无声逼来的黑甲之师,只有无言的恐惧。

“禀大王!陈侯之使已在辕门外恭候多时!奉重礼求见!”一位信使自后方策马疾驰而来,于熊赀马前数丈处猛地勒住奔腾的坐骑,骏马嘶鸣着人立而起,马蹄踏起一片冻土。信使滚鞍下马,急切地单膝跪地大声禀报。

熊赀缓缓收回远眺顿国城头的目光,眼中并无半分意外,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的嘴角难以察觉地向上扬起一个细微而冰冷的弧度。那弧度一闪即逝,却在无形中宣示了他的计谋已见成效。他调转马头,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

陈国特使的车驾行至楚营辕门之前便已停驻。使者不敢乘高大车马,更不敢要求直入中军帅帐觐见。当辕门轰然开启时,那使者正独自一人恭敬地肃立在营门外的寒风中。他一身合乎礼数却不显张扬的文官深衣,面色恭谨,略显紧张。

使者身后,是一支由多名陈国奴隶吃力扛抬的庞大礼物队伍。数十个红漆雕花大木箱被小心翼翼地堆放在辕门外的地面上。几名奴隶正合力掀开其中一个木箱的箱盖。只见箱盖开启后,内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码放整齐、质地厚密光滑的上好丝帛,散发着淡淡的蚕茧清香。挪开顶层的丝帛,下面则是码得整整齐齐、被磨砺得寒光闪烁的青铜戈矛!矛尖密集排列如同收割生命的镰刀之林,寒气刺骨。再其下,露出的则是更加厚重的、整副的牛马皮甲,皮甲缝隙间甚至还能看到填充其中的硬铜片,在初冬昏暗的天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兵器与铠甲,战争机器的本质,被陈国裹在精美的和平外衣下小心翼翼地献上,如同割下自身的血肉以求自保。

使者目睹熊赀的高大身影出现在辕门之内,没有丝毫犹豫,双膝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于冰冷的泥土地上,额头深深触地:

“寡君冒犯天威,自知罪孽深重,夜不能寐!”他的声音因寒冷和恐惧而微微发颤,“特奉陈国之宝,以乞……乞恕陈国之罪!”最后几个字已是带着哭腔的哀求。

南方的冬日湿气缠绕,灰白色的浓雾如同粘稠的浆汁,将楚国北部边境的山林与道路密密地包裹住。空气里,草木腐烂和湿土的气息浓郁得令人窒息。一支楚军,夹杂着部分穿着迥异于楚兵服饰的巴人战士,正艰难地行进在通向申国边境一条逼仄的泥泞山径上。队伍中只闻沉重的喘息声、靴子深陷烂泥又拔出的“噗嗤”声、皮甲上坠挂的金属甲片碰撞的碎响,在浓雾中显得格外清晰。

巴人战士身形大多比楚兵更为剽悍紧凑,他们的甲衣粗陋,以厚实的兽皮为主,甲片拼接简单而狂野,赤裸或半裸的臂膀上刺着青黑色狰狞的蛇形、鸟形图腾,在湿冷的环境中,裸出的皮肤浮着油光。他们背负着样式奇特、弓背特别弯曲的硬木弓,腰后斜插着柄部呈扁圆环状、闪着寒光的长短巴式柳叶剑。巴人不时用一种如同野兽低吼般的喉音互相传递着难以辨识的简短信息,声音在粘稠的雾气中显得沉闷而短促。

队伍沉默地前进。突然!道路前方不远的密林深处,浓得化不开的乳白雾气中,骤然传来一声尖利到令人心脏骤停的破空厉啸!一支漆黑的箭矢如同从地狱深处射出,毫无预兆地穿透浓雾,带着死亡的冰冷气息,“噗”一声闷响!狠狠贯进了队伍最前端一个巴人首领的脖颈!那强壮的身躯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痛呼,只看到咽喉处骤然爆开一个巨大的血洞,黑红色的鲜血如泉喷溅,瞬间染红了他胸前粗硬的兽皮甲衣。健壮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沉重地仰面栽倒泥泞中。

“林中有伏!” “是申人!”

惊吼声几乎同时从数张口中爆发!仿佛一个信号,两侧密不透光的山林深处骤然如同火山爆发!无数黑色的身影从树后、岩石后鬼魅般钻出!伏兵发一声喊,利箭如暴雨般密集攒射而出!嗖嗖嗖的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如同毒蜂群猛烈振翅。雨点般的箭矢射向道路中心的楚军!

“举盾!”楚军将领的反应极其迅捷,厉吼之声立刻盖过了箭矢的飞啸!

训练有素的楚兵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猛地举起了左臂上紧紧绑缚的皮盾!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如同一堵盾墙瞬间立起!“咄!咄!咄!咄!…”箭矢如冰雹般狠狠砸落,大部分强劲地凿在盾面上,发出连续不断令人头皮发麻的撞击闷响!沉重的冲击力震得持盾楚军战士手臂发麻,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踉跄。密集的箭雨几乎令光线暗淡。但仍有几枚极其刁钻的箭矢从盾牌难以封堵的缝隙中呼啸钻入!

“啊——!”一声短促的痛叫在楚军阵中炸响!一名年轻楚兵捂住左肩要害,指缝间瞬间被大股温热的鲜血浸透。他身体摇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眼神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痛苦与对死亡的恐惧。另一个楚兵则被一支劲箭射中小腿胫骨!他闷哼一声,强壮的身体骤然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冰冷的泥水中,带起一片污秽的泥浆。他手中的戈矛“铛啷”一声跌落到一旁。

楚军的盾墙艰难地顶住了第一轮死亡的箭雨!

然而,走在队伍两侧、首当其冲的巴人战士队伍,却在突袭之下损失惨重、一片混乱!巴人的弓箭手虽然开始仓促还击,他们粗犷的硬弓拉满了射出的箭支虽然力道十足,但射速较慢,且无阵型可言,显得凌乱无力。巴人战士手中的武器多为擅长的近身劈砍的巴式剑和短柄的投掷斧,面对远处密集的箭雨,他们缺乏有效的格挡工具。

混乱中,巴人首领们用嘶哑的喉音嘶吼着试图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命令被淹没在混乱的嘶吼与箭矢穿空声中。几个年轻的巴人战士被刺入身体要害的箭矢射倒在地,尚未咽气就在泥泞中无助地抽搐着。一个负伤的巴人战士倚靠在一棵粗大的树干后,拼尽全力想拔掉刺穿自己大腿的箭杆,剧痛却让他浑身发抖,喉咙只能发出压抑的喘息。

楚军统帅此时就在队伍中央。熊赀的座车停驻在盾墙的掩护之后。他脸色阴沉如墨地透过盾牌间狭小的缝隙望向前方浓雾中如同鬼影般闪烁腾挪的申国伏兵。巴人队伍中不断响起的闷哼、惨叫和身体重重倒地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他牙关紧咬,腮边的肌肉因极度愤怒而剧烈地抽动着。

“令旗!!”熊赀猛然回头,对紧跟车旁传令的亲卫官厉声咆哮。那双鹰隼般的眼中此刻燃烧着冰冷的杀意,“三箭齐射!压制两翼!巴军左右散开!正面突击!杀光这些鼠辈!”每一个字都裹着冰冷的煞气,如同淬火之刃。

楚军的令旗急促地舞动起来,号角发出短促而锐利的鸣响。

楚军的箭阵立即发出可怕的回应!三个早已在阵后引弓待发的密集弓弩方阵同时发动!刹那间,遮蔽天空的黑色箭雨从楚军盾墙后方呼啸着腾空而起,带着刺耳的尖啸,划破浓雾,狠狠扑向两侧山林的伏兵藏身之处!如同黑云压顶!

箭矢如同飞蝗般落下。树叶被急速穿透发出的簌簌声、枝条被强劲力道撞断的噼啪声、伏兵中箭后发出的凄厉惨嚎声,骤然代替了先前申国占优的攻击!

就在楚军箭雨压制申兵火力瞬间!楚军最前方的盾墙猛地从中裂开两道巨大的口子!

早已蓄势待发的楚国重装步兵如同两道钢铁洪流,裹挟着震耳欲聋的呐喊声“杀啊——!”,如同奔涌而下的黑色怒涛,挺着如林长戈,如同两道闪着寒光的巨大犁头,狂猛地撞进了前方浓密的树林之中!

血腥的肉搏立即在混浊的雾气中爆发!楚军士兵吼叫着,沉重的青铜戈矛凶狠地刺出!申兵被迫扔下弓箭,抽出短兵格斗。皮甲被锐器撕裂的声音,骨头被沉重兵器砸碎的脆响,刀斧入肉时闷钝的噗嗤声,濒死者最后的惨嚎声,瞬间取代了箭雨的呼啸。混战在浓雾弥漫的山林泥泞中展开。楚兵训练有素的阵型和精良的装备,在近战中彻底压倒了申国伏兵。

……

残阳如血,沉甸甸地压在西边连绵的黑色山脊线上,将它最后的、极其惨烈的余烬泼洒在涌水河面上。河水浑浊泛红,湍急地打着漩涡向下游奔涌而去,水面漂浮着大量树枝和断裂的武器。岸边大片土地被踩踏得泥泞不堪,泥泞中除了纷乱的足迹和车辙,还散落着被踩踏进泥土里的断箭、碎裂的盾牌残片,以及沾满血污、破败不堪的甲衣碎块和残断的兵器。

楚军与巴人战士的残部正在打扫战场。楚军的收尸队沉默地将楚国战死士兵的遗骸小心收敛,裹入军带来的素布。而战死的巴人则被随意地拖到一起,堆放在冰冷的泥地上。巴人战士们沉默地在尸堆中翻检辨认着自己阵亡的同族兄弟,他们粗犷的脸上是悲痛与某种冰冷压抑的愤怒。几个巴人战士看着楚人小心翼翼地收敛自己同伴的遗体,又看向那些被随意丢在烂泥中的巴人尸体,愤怒地在喉咙深处发出如野兽受伤般低沉的呜咽声。

一场本该共同庆贺的短暂会盟,在沉默与敌意中结束。

楚军将缴获的部分武器和甲胄象征性地分与巴人。巴人首领们冷淡地接受了这些残羹冷炙。当楚军主力押着捕获的申人俘虏,缓缓退入营地后,巴人的队伍开始陆续离开这片弥漫着刺鼻血腥气的河滩。在昏暗天光下,他们离去时粗犷的背影,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与疏离。

楚军将领阎敖,作为这次行动楚军的副将,独自一人立在涌水河畔一处地势略高的土坡上,冷冷注视着巴人队伍稀稀拉拉消失在河滩下游的雾气中的背影。他身上披着新换过的精良楚甲,脸色在残阳映照下显得有些阴晴不定。寒风吹拂着他的甲叶边缘,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不知死活的东西!”阎敖对着巴人消失的方向,不屑地啐了一口。

冬日的太阳懒懒地悬挂在低空,吝啬地洒下惨白的光,照耀着楚国郢都城郊外一个名为那处的军事要塞。城墙是用此地常见的黄土混合碎石逐层夯实垒成,不高,墙体粗劣简陋,有几处新修补的痕迹明显是用泥土草草糊上,如同难看的疤痕。城头上稀稀拉拉站着几个负责了望的楚军士兵,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空气死寂得如同凝固。

突然!一声尖锐刺耳、如同苍鹰俯冲时发出的厉啸划破凝滞的空气,自东方原野深处猛然射来!“噗!”毫无预兆地,一根尾部缀着深色翎羽的利箭狠狠钉入了一个正伸着懒腰、意兴阑珊的楚兵胸口!鲜血立刻染红了他胸前粗糙的皮甲。

那士兵的表情凝固在茫然之中,甚至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便沉重地向前扑倒在冰冷的城垛上。

“敌——袭——!”

凄厉而变调的示警声骤然撕裂了城头的寂静!城上幸存的所有楚兵瞬间如同被滚烫的油泼过,惊跳起来,扑向各自的防位!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呜——”沉重的牛角号声低沉地呜咽着,如同荒原猛兽的悲鸣,骤然从四面八方响起!

紧接着是沉重的、如同天边滚来的闷雷般的脚步声!无数粗壮而赤裸、刺满诡异青黑色蛇鸟纹身的腿脚如同突然从地底冒出的荆棘丛林,急速碾过平原上枯硬的蒿草!密密麻麻的巴人战士!他们如同狂暴的黄色潮水,从三个方向向那处土城猛扑而来!人数之多,动作之迅猛,远超楚军最悲观的想象!最前面的巴人精壮勇士甚至已经冲到距离城墙不到五十步!

巴人特有的硬木强弓在奔跑中就被拉开了!弓弦发出令人心头发麻的吱呀声!瞬间,一阵乌黑细密的箭雨腾空而起,比楚军曾经见过的任何箭阵都要凶悍!如同掠过天空的巨大蝗群,带着刺耳的嘶鸣,狠狠扑向城头!

“咄!咄!咄!咄!……”

密集得如同骤雨打芭蕉般的箭矢撞击在夯土墙体上!瞬间,整个那处城的上半段墙体便如骤然长出了一层丑陋的黑色棘刺丛林!原本稀拉的守军瞬间被压得抬不起头!

更令人心悸的是冲锋者手中的武器!除了背负在身的强弓,大部分巴人战士左手紧握着一面厚实的圆形藤牌,右手中或持着寒光闪闪的柳叶长剑,或提着沉重的青铜斧钺,甚至还有粗大的木棒!几个赤膊的巴人壮汉甚至抬着一根巨大的原木撞锤!他们狂吼着发出各种难以听懂的、如同野兽般的喉音,红着眼睛,踏着自己人射出的箭幕掩护,直扑向那道并不高大坚实的土城门!

“轰!!”第一下剧烈的撞击声响起!

简陋的木制城门在蛮力撞击下呻吟着爆裂!飞溅的木屑如同炸开!

“轰!”第二声更加剧烈的爆响!整座城门连同两边的一大段土坯墙体都在惊人的蛮力撞击下猛地向内凹陷、垮塌!尘土碎石漫天扬起!

“杀啊——!”

震耳欲聋的狂吼声如同积蓄了千年的怒雷炸开!巴人洪流般的身影穿过弥漫的尘烟,汹涌地灌进了那处土城狭窄的城门甬道,迅速杀入城中!

刀剑的冷光在狭窄的街道中密集闪动!鲜血从倒塌的门洞废墟下四处迸溅!楚兵的绝望抵抗瞬间被淹没在蛮力与愤怒的狂潮之中。血腥味浓重得令人作呕。

几乎是同一时刻,遥远的楚国郢都城下,刚刚升起不久的黑烟尚未散尽,一片混乱刚刚被勉强压下不久。郢都坚固的城墙下几处城门紧闭,城头上戒备的楚兵明显增多,甲胄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宫室之内,气氛凝重如铅。楚国太夫人邓曼的声音打破了死寂,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处失守……巴人反噬……竟敢兵临郢都城下!”她缓缓抬眼,目光如同淬了毒汁的利刃,钉在殿中面如死灰、狼狈不堪的守城大夫脸上,“阎敖之罪,万死难辞!”每一个字都如同巨石砸下,震动着众人的神经,“速将此贼拿下!查问溃败之责!若涉通敌……”太夫人的声音骤然停顿,冰冷的视线扫过全场,“……灭其族!”

殿内寂静如深潭。

涌水下游的一段河道。

浑浊的河水裹挟着两岸冲刷下的泥沙和枯枝败叶,翻滚着向下游奔腾而去。冰冷的河水刺骨。一个湿淋淋的人影艰难地扑腾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央,如同一只垂死挣扎的水獭。正是阎敖!他那身沾满污泥的楚国将官甲衣早已被撕裂多处,头冠早已不知去向,湿透的发髻紧贴在苍白的额头上。他面色青灰,嘴唇毫无血色,剧烈地打着哆嗦,每一次挣扎着将头探出水面都伴随着抑制不住的剧烈呛咳。寒冷和力竭带来的麻木感如同无数钢针扎入骨髓,每一次划动胳膊都变得异常艰难,只能凭借本能在湍急的河流中随波浮沉。

两名楚国执法的甲士骑着马,沿着河岸泥泞的滩涂追踪。他们的眼神锐利如鹰,死死锁定着河中那个忽隐忽现的狼狈身影,如同盯着必死的猎物。

“在那里!”其中一个甲士用刀尖一指翻滚的河水,毫不犹豫地策马冲下遍布卵石的河滩。战马粗大的四蹄踏入冰冷的河水中,溅起一人多高的浑浊水花。马蹄踏碎河岸的薄冰,发出咔嚓的碎响。另一个甲士迅速取下马鞍旁盘着的长套索绳圈,挽在手中飞速旋转,看准时机,“呼”地一声,套索如同毒蛇出洞,准确地凌空飞去,瞬间套在了水中奋力挣扎的阎敖脖项之上!

“嗬!嗬!”阎敖身体猛地一僵,双手本能地死死抓住勒住脖颈的粗韧绳索,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呜咽。冰冷的河水无情地灌入他因痛苦而大张的口中。

岸上的甲士猛地收紧绳索!巨大的拖拽力拉扯之下,阎敖如同一尾被钩住的沉重死鱼,完全无法反抗。他呛咳着,身体被快速拽向岸边的浅滩。冰冷的河水浸泡着他的身体,污泥糊满了他的脸和仅存的衣物。他被拖拽到岸边的泥滩上,冻得僵硬的身体蜷缩成一团,不停剧烈地颤抖、呕吐着浑浊的河水和胃中苦水。他的神志似乎都被极寒和恐惧冻僵。

两名甲士跳下战马,粗暴地提起瘫软如泥的阎敖,将他的双臂反剪到背后,捆了个结结实实。

阎敖被丢在冰冷湿硬的河滩地上。他努力抬了一下沉重的眼皮,涣散的目光越过执法甲士冰冷的靴筒,投向更远处模糊的地平线,喉咙蠕动了几下,却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气音:“……巴……巴人……”

没人听清,也没有人再想听清。

行刑的消息像一股阴冷的风,悄然刮遍了整个楚宫。几个洒扫的下等宫人在经过文夫人寝殿外长长的走廊时,会下意识地压低声音,脚步也变得轻悄匆忙,仿佛深怕惊扰了什么。然而那低声的议论如同不安的蚊蚋嗡嗡,依旧隐隐约约地飘进殿中:

“……听说已经下狱了……”

“……按律当在‘三户里’外当众车裂……”

“……阎氏一门……怕是株连难逃……”

文夫人的寝殿内异常宁静。熏炉中燃着极淡的杜若香,清幽的气息悄然浮动。她斜倚在靠窗的榻上,手边堆着几卷书简,其中一卷展开了一半。她并没有在看。

一个身着素雅曲裾、年长沉稳的侍女正俯身在她耳畔,用极低的声音禀告着刚刚探听到的消息。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斜斜地落在文夫人宁静的侧脸上,也落在侍女紧张抿起的唇角和压低声音时轻微颤动的睫毛上。

侍女说完最后一个字,殿内陷入了更深的沉寂。

久久,文夫人几不可闻地轻轻吸了一口气。她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并未看向侍女,也未投向窗外的宫苑景致,而是落向自己内寝的厚重帷幕深处。在她视线尽头,那帷幕之后阴影里安静坐着的身影——那是她刚刚三岁的幼子,熊恽。他正低头专注地摆弄着几枚彩漆的小木雕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窗外残阳低垂,将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涂抹在文夫人白皙的颈侧。那里,一枚不起眼的青玉夔龙佩紧贴着她的肌肤,玉质温润,却又仿佛深藏着亘古不化的寒意。

熊恽大概被手中的木雕逗得开心,胖胖的小脸上露出纯真的笑容,咧开小嘴发出一阵清脆稚嫩、仿佛春日莺啼般的笑声:“咯咯咯……”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殿内凝固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