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血色城关(1/2)

北风如刀,贴着津地早已冰封的河面呼啸而过,卷起细小的冰晶,抽打在人脸上,带着一种生硬的麻木。空气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混杂着某种更深层的甜腥,冻在每一个吸气的瞬间,那是血与死亡被严寒强行凝结的气息。原野覆盖着厚厚的冻雪,本该是寂静的洁白,此刻却被糟蹋得不成样子。暗红的污迹泼溅般四处浸染,冻结成丑陋的硬痂。断裂的长戈、卷刃的短矛斜插在雪地中,矛杆和上面早已冻透的布幡在风中呜咽不止。更有散落的甲片,嵌着刀痕,孤零零地反射着晦暗天光,像垂死者最后不甘闭合的瞳孔。

几处新翻开的泥土混着残雪,隆起低矮的坟头,潦草得如同野兽仓促留下的印记。早已僵硬的人马尸体姿态扭曲,不甘地横陈在焦黑的土地上。几只渡鸦缩在枝头,“嘎—嘎—”地鸣叫,叫声穿透呼啸的寒风,如同钝刀子缓慢剐蹭着生者的神经。它们的眼珠滴溜溜转动,盯着的猎物是这片狼藉雪野中残存的几缕温热生气——那些仍在缓慢渗血的伤口,那些无主的马匹在倒毙主人身旁喷出的最后一口白色雾气。

一面残破的纛旗被狂风吹打着,残片上模糊的楚字几近撕裂。旗帜旁边,被踩踏得泥泞不堪的雪地上,深深嵌着一个人头,怒目圆睁,霜雪已经覆盖了他的眉目,模糊了他的愤恨,只留下空荡荡的绝望眼洞。他属于一位年轻的百夫长,一个时辰前,这头颅还在一具鲜活的躯体之上冲锋呐喊。

中军所在的小丘已不复存在。曾经用作临时指挥的矮墙,只剩几块染满污血的残基。一个身形极为高大的甲士面朝下仆倒在那里,身下积着一大滩暗紫冰渣。他的后背洞开着巨大创口,几乎将他撕成两半,冻结的黑红色肌肉翻卷出来,如同被冰封的大地突然撕裂的豁口,连带着里面的苍白脊椎都隐约可见。他的双手深深抠进冻土,指甲早已断裂剥落,留下一片片模糊的血肉污痕——那是败退令传来时,他试图抓住身边任何可以依靠之物而留下的痕迹。残存的旗帜歪倒在他旁边,旗杆斜插进他冻结的血泊里。

一匹失去了主人的战马,跛着一条鲜血淋漓的前腿,在几具楚卒的尸首间茫然踏行。它低垂着头,不断用鼻子拱着其中一具早已冰冷的躯体,长长的黑色鬃毛在寒风中散乱地披覆着,遮住了半只充血的眼睛。那眼睛大睁着,似有泪水涌出,却瞬间冻结成冰,混在眼角肮脏的血痂里,似在替它的主人落泪。马蹄每一次陷入粘稠的血泥,都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悸的“扑哧”声。

另一侧,十来个巴人围坐在一堆未熄的篝火旁。他们口中喷吐着浓烈的酒气,脸庞被火光照得油亮通红,兴奋地用楚人听不懂的蛮语吵嚷着。其中一个人猛地站起身,踢翻脚边一个圆滚滚的东西。那东西骨碌碌滚过冰面,赫然是一颗楚人的首级,空洞的眼窝直瞪着头顶铅灰色的天空。另一个巴人从火堆旁扯过一大块半生不熟、滋滋冒油的马腿肉,胡乱撕咬着,油腻的汁水顺着他满是虬髯的下巴流淌,滴滴答答落在皮袄前襟,凝结成暗色的油斑。空气中弥漫着烤马肉和血腥气混合的怪味,浓烈而刺鼻。一个年轻的巴族少年靠在垒砌的楚人甲胄堆上,笨拙地用一柄缴获的楚剑刮蹭头盔上的暗红血块,剑刃与青铜头盔摩擦,发出“噌噌”的干涩噪音。

风愈发紧了,雪片更大、更急地落下,覆盖一层,又一层,试图遮掩这满目疮痍,但地上那些过于深红的印记和过于狰狞的痕迹却始终顽强地冒出头来。

战阵崩溃的轰响已经远去,残破的楚军如同被猎犬穷追撕咬的羊群,在黑漆漆的雪地里艰难地向南蠕动着。冰冷的月光透过稀薄的云层间隙,吝啬地洒在遍体鳞伤的残兵身上,只在那些污浊冻硬的甲片和武器上反射出几抹幽蓝死寂的光。没有火把,不敢点燃,那一点点摇曳的光亮只会暴露行踪,引来黑暗中游弋的巴人猎手那短促阴狠的标枪。只有濒死者喉咙里滚动的微弱哀鸣、疲惫不堪时牙齿无法自控的密集撞击声,还有兵刃偶尔刮擦到冻硬铠甲的刺耳摩擦声,在沉重的脚步拖沓声中时断时续。

王旗已经残破不堪,巨大的纛旗被巴人的战斧劈开一道触目惊心的裂口,像濒死猛兽最后挣扎时留下的创痕。几根最坚韧的旗杆丝绦勉强维系着它不致完全断裂,在凛冽的北风中猎猎作响,发出撕裂般的哀号。楚文王的亲卫,如今能挣扎着簇拥在他金盖戎车周围的,不过二十余人。他身上的朱漆明光铠早已黯淡无光,原本华丽的彩绘在搏杀中碎裂,被泥浆、血块和汗水反复浸染,凝成大片的深黑色污斑,散发着浓重的血腥与铁锈气味。一道刺目的凹痕横亘在胸甲正中央边缘——那是格挡一柄呼啸飞来的沉重巴人战锤留下的印迹。若非这副楚国最顶尖的甲胄,他的肋骨恐怕早已尽碎。

车右的亲随,那个跟随了他二十年的壮硕卫士,此刻佝偻着身体,伏在车辕边上喘息。月光照亮他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一条皮肉翻卷的刀痕从颧骨一直延伸到下巴,几乎要将他开膛破腹,伤口深处还在缓缓渗着带着腥气的温热血沫,滴落在被车轮碾开的黑色泥泞和雪渣里,发出几不可闻的“啪嗒”轻响。每一次车辆的颠簸,都牵扯着他脸上的伤口,引来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

驭手,一个同样疲惫到极点的老兵,双手紧紧攥着皮缰绳。缰绳在刚才一次紧急闪避标枪时被锋利的标枪头划开过深,几股马鬃拧成的皮绳已经松散,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老驭手粗糙的手上结了厚厚一层带血的硬痂,与缰绳黏在一处,分不清彼此。他抿着干裂出血的嘴唇,强迫自己枯涩的双眼死死盯住前方昏昧不清的道路。

戎车后部横放着两个沉重的物件,发出沉闷的碰撞声。一具是副将逢伯的尸身,早已僵硬冰冷,血水从甲衣缝隙渗出,在颠簸中滴落;另一个是几块粗粝的青铜矿石和熔渣,沉重异常,它们是为营造王陵“备材”而从黄国边境设法弄来的样品。楚文王侧过身,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缓慢地摩挲了一下那冰冷坚硬的矿石表面,指尖传来的唯一触感是刺骨的冰寒和矿石粗砺的沙砾感。他迅速收回手,指关节因用力握着车轼而发出僵硬的摩擦声。他猛地挺直脊背,目光穿过黑夜和飞扬的雪沫,投向那遥远的、漆黑厚重的南方天际尽头,喉咙深处涌动着破碎的呜咽声,却最终被牙齿死死咬住,只在唇角溢出一点被冰冷空气冻结的血沫。

一名探哨顶风冒雪从队伍左翼疾奔而来,冻得青紫的脸几乎要贴在冰冷的戎车壁上:“吾王!前哨回报……回禀吾王!”声音因寒冷和急促而颤抖扭曲,“前……前方五十里……巴人游骑!我们避不开……他们嗅着血腥味儿围上来了!至少三百轻骑!”他说话时牙齿抖得厉害,“咔咔”作响,呼吸粗重得如同破旧风箱,“斥候的尸首……在东北……雪谷入口那边……看到了……是被巴人的毒箭……”

驭手脸上的肌肉骤然绷紧,像裂开的干泥巴,他狠命拽动缰绳,几匹疲惫不堪的辕马发出嘶鸣般的悲鸣,车轮碾过一块凸起的冻土,发出猛烈的磕碰声,整个车子剧烈颠簸起来。

黑暗深处,马蹄踏碎冰雪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那声音细碎、急促,如同无数骨针正密匝匝地敲打着冰冻的地面,带着蛮族特制的轻便马镫发出的叮当碎响,伴随着隐约的呼哨声,由远及近,如同致命的潮水在黑暗中涌动。前方无路的雪谷阴影里,蓦地腾起几点幽幽跳动的绿色冷光,那是雪狼饥饿的眼睛,但它们迅速隐去——更强大的杀戮者来了。

“散!”楚文王的声音被寒风撕裂,却如刀锋般斩出,“弃车!散向林子!”

黑暗如凝固的墨块,沉沉压在郢都高大的城堞之上。鹅毛大的雪片被凛冽的北风卷着,尖啸着掠过巍峨的城楼,拍在冰冷的青铜箭镞上、沉重厚实的雉堞垛口上,发出细微密集如无数砂砾滚过的簌簌声响。值夜的楚卒紧紧裹着粗麻布制的风袍,将冰冷的皮甲内衬草草垫在脖领内层,仍被寒意浸透骨髓,只能用力踩着脚,在城砖上发出沉重而单调的“嗒、嗒”声。城头插着的旗帜仿佛也被冻僵了筋骨,沉甸甸地垂着,偶尔挣扎着晃动一下,露出染在靛蓝底子上的狰狞鸟蛇图腾。

宫门尹鬻拳僵立在城门道旁的戍屋石阶上。身上厚重的墨色甲胄缝隙里积着层薄雪,冰凉的触感透过单薄的内衬直透皮肤。他刻意没戴护臂,两只干枯有力的手大开着,直接暴露在砭骨的寒气中。指甲边缘被冻得呈现一种死白色青紫。戍屋角落的青铜炭盆内,只有几点奄奄一息的残红,暖意稀薄如朝露。

戍长仲陀佝偻着高大而疲惫的身躯,从城门道深沉的阴影里疾步走出,踏过冰冷的门庭石砖,在鬻拳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便屈膝顿住。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因过度紧绷而显出细碎的裂痕:“宫尹大人,太卜那边刚遣人飞报……是北境……津地方向……”仲陀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呼出的白气在接触到鬻拳冰冷的甲片时瞬间凝结,“卦象…全是败征!凶、晦、陷落!”

鬻拳没有回头。仿佛戍长带来的只是风从城头刮过的一把碎雪屑。他缓缓举起一只枯手,动作僵硬得像是城楼内某根年深月久的木制承重柱在活动筋骨。他将手伸向檐下垂悬的冰棱。那冰棱粗如婴儿手臂,尾端尖锐锋冷如同巴人的矛尖。他枯瘦的手指在根部猛地一掐,“咔嚓”一声脆响,冰棱应声而断。他攥着那段足有尺余长的冰棱,毫不停顿,猛地向后扬起手臂,狠狠地、精准地将冰棱尖利的断口刺入自己布满花白头发的后颈皮肉之中!

“嗤——”

皮肉被强行撕扯开一条小口子的闷响细微可闻。紧接着便是冰棱尖锐末端狠狠刮过冻硬后颈骨的“咯吱”碎响。剧痛和被放大了千百倍的冰寒瞬间穿透了僵硬的皮肉,沿着经络、顺着骨髓疯狂窜遍全身!鬻拳原本几乎被冻得麻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双眼在剧痛的冲击下猛地圆睁,混沌昏聩被强行碾碎驱散,瞬间爆发出一种淬火般的、带着血丝的锋利寒光。脖颈伤口处,一股粘稠的温热血流渗出,却只在寒风中滚了几滚,便迅速凝结成一道诡异的暗红色冰线,横亘在枯褶的颈皮和冰冷的肩甲边缘之间。

他握着带血的冰棱残段的手一松,“啪嗒”一声轻响,那冰柱跌落在冰冷的城砖石阶上,摔成几片细碎的冰屑,沾着几缕未凝的红丝,在戍屋门下微弱的灯火余光中,折射出几点跳跃的、残忍的亮斑。

仲陀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骇得倒退一步,后背猛地撞在冰冷的木门上,发出沉闷的咚响。他想开口,喉咙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鬼爪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鬻拳缓缓转动脖子,颈骨发出轻微的如同老朽门轴转动似的异响。那双被强行注入极端痛楚而变得异常清亮的鹰目,刀刃般扫过戍长,最后定格在戍屋角落里悬挂的一把铜镜上。镜面打磨得极其光滑,但角度的偏差以及冷光映照,镜中只映出一片模糊的黑暗,仿佛一面通往虚无的深潭。他盯着那片黑暗,喉间发出低低的、如同夜枭刮擦石板般浑浊的冷笑,像是自言自语,又如同诅咒般灌进身后的仲陀耳中:

“神鬼?卜筮?祖宗?”每一个词都带着冰棱刮骨般的冷气,“吾王若以血与火铸就的郢都……被一个‘败’字叩开城门……才是真正的……亡国之兆!”

风卷着雪沫,猛烈地灌进戍屋低矮的门洞,将盆中那点残红彻底压灭。黑暗完全吞噬了石阶上的血冰残骸。鬻拳的身影融入了深不可测的城门洞阴影之中,只剩下他那双异常锐利的眼睛,仿佛在黑暗中自行燃烧着寒冷的、不顾一切的火。

“稳住!”城门戍长仲陀的嘶吼撕裂了风雪,却无法盖过远处逐渐逼近、如同敲碎骨头般密集沉重的马蹄声。他拔出腰间青铜剑,剑锋在暗夜里划出一道短暂微光,用力拍打着身前的盾牌,“弓手上弦!守住门栓!莫慌!莫慌!” 然而他身后那些年轻的戍卒,一张张被冻得青白透紫的脸上,肌肉控制不住地抽搐着,瞳孔在黑暗中因极度的惊恐和寒冷而收缩不定。巨大的门轴因为人手过度紧张的按扶而微微颤抖,发出低沉压抑的嗡鸣。门闩足有手臂粗细的硬木,此刻在这片恐慌的骚动中似乎也被无形的力量撼动着。

蹄声如乱鼓,碾碎了深夜的寂静和积雪的阻滞,越来越近,带着一股血与铁锈的腥风。黑影憧憧,裹着风雪的暗流从城西北的官道方向疯狂卷来。终于,一团混乱模糊的、蹒跚扭曲的黑影,撞破了眼前那片白茫茫的雪幕。

“什么人?!”仲陀拼尽全力厉声质问,声音在风里裂开变形。

没有人回答。

那团黑影挣扎着、拖行着,速度极其缓慢。最前方的几骑最先突出,马匹上的人几乎挂在了马脖子上,被拖拽前行;更多的人是相互搀扶着、一瘸一拐地爬行。他们身上的甲胄大多扭曲变形,有的几乎成了挂在身上的废铁皮,随着步伐发出沉闷刺耳的金属刮擦声。鲜血染透了厚重的征衣,又迅速被寒气冻结,在每个人身上结出大块大块暗红色的冰壳,如同覆盖了一层恐怖又丑陋的鳞甲。有的伤兵拖着断裂的矛杆,那矛杆像拐杖一样支撑在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有的脸上皮开肉绽,伤口边缘的皮肉翻卷着,被冻得惨白僵硬,血水却还在不断涌出凝结成新的冰渣。

“是……是我们!楚军!”终于有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吼了出来,声音嘶哑破碎,夹带着咳血的呜咽和牙齿疯狂的撞击声,“开门!王……王回来了!开门啊!”

“吾王!吾王在!!”混乱的嘶喊声陡然拔高,带着濒死的绝望和祈求,“快!开……开城!巴人……巴人追上来了!!”

“是自家人!我们的兵!” 一个戍卒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突然爆发的巨大释然。

“别乱动!听令!” 仲陀的吼声几乎是咆哮,他死死按在门闩上那年轻戍卒本能欲要动作的手腕,“不准动闩!等宫尹大人……”他猛地回头,焦急的目光扫向戍屋的方向。门洞旁的石阶阴影里,那尊如同青铜浇筑的、墨甲的身影岿然不动。鬻拳像一截饱经风雪侵蚀的城垛,无声矗立在黑暗与门洞微弱光线的分界处。仲陀能感觉到他那冰冷坚硬的目光,穿透凛冽的风雪,精准地钉在残军中央那辆被亲兵簇拥着的、几乎散架的戎车上。他的视线没有一丝温度,也没有半分动摇,越过所有人撕心裂肺的呼唤,凝固在一个焦点上。

车马终于艰难地挪移到了城下最前方。驭车的亲兵几乎已经虚脱,仅凭一股残存的意志控着缰绳。几名身上挂彩的楚军将官抢到车边,朝着城头嘶声呼喊,声音被寒风撕扯得零落不堪:

“宫门尹!是我!子良!开门!吾王……吾王亲临!” 他们的甲胄上尽是刀创箭痕,血凝结成硬块粘在上面。

“鬻拳大人!巴人凶悍!快……快开城!再迟……再迟就要围上来啊!” 另一个将官几乎是在哭泣哀嚎。

楚文王用力一撑车轼,试图站直他那早已冻僵酸痛不堪的身体,肩上的猩红斗篷被冰凌冻结,每一次动作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抬起头,目光穿透迷眼的风雪和门洞上方摇曳欲熄的火把光亮,像两道淬火的铁锥,死死锁在鬻拳的脸上。那张曾在无数朝堂上威加四方的脸庞,此刻被冰霜、血污和长途奔命的疲惫刻满沟壑,只有那双深陷眼窝里的眸子,依然燃烧着身为楚王的本能怒火。

“鬻——拳!” 君王的声音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因风寒刺骨和体力衰竭而剧烈颤抖着,但其中蕴含的威压和不容置疑的愤怒,却像沉雷在城门前的小小空地上滚滚炸开,“是寡人!开——城!”

风雪骤然一紧,冰冷刺骨的雪沫毫不留情地抽打在人脸上,带来刀割般的痛楚。戍长仲陀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因紧张而冲撞太阳穴的鼓胀声。所有城下残兵的目光,如同绝望中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死死钉在鬻拳身上。戍卒们按在门闩上的手关节用力到发白,指尖深深掐进冰冷的硬木之中,在风雪中留下一片模糊的指痕和水光——那是被冷汗瞬间冻结的冰层折射出的幽微光亮。

时间在狂风暴雪中凝固了一瞬。鬻拳终于动了。他布满皱纹和冰霜的脸如同坚硬的岩石雕刻而成,不见一丝悲喜。他缓步向前一步,动作平稳得令人心悸,越过戍长,一步一步,走下冰冷的石阶,踏过城门洞边缘凝结得如同铁板一般的污浊冰雪,发出“嚓、嚓”的踩碎冰壳的轻响。在距戎车不到七步的距离上站定。

风雪突然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撕开了一道口子,鬻拳冰冷的声音如同冻裂的青铜钟被硬生生敲响,每一个字都凝着冰渣,比寒风更加刺骨:

“有国则有门,有门则有司!守门之吏鬻拳,叩问吾王——”他微微前倾枯槁的身体,颈上那道被他自己弄出的伤口骤然绷紧,暗红的冰痂裂开一道细缝,渗出一线更浓的血色,但他的语调毫无波澜,“吾师东出,所向披靡。何故以残甲败卒、损兵折将之态,夜叩国门?王何颜以见国人?何面目入此郢都?”最后一个字,在风雪中异常短促锋利,如同冰冷的匕首猛然刺入凝固的空气。

“哄——”的一声低哗在残存的楚军中爆发开来,随即又被更大的恐惧和不可思议扼住,只剩下混乱惊恐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声音。

戎车上,楚文王的呼吸猛地一窒!那枯槁又尖利如同冰针般的话语,字字句句,都精准无比地刺入他津地惨败的创口最深处,将其中的污血脓溃狠狠地搅动!连日来的屈辱、冰寒刺骨的伤痛、还有此刻被一个臣子拒于自家都城之外的巨大羞怒,瞬间引爆了他身为君王的最后一点理智。狂怒的血气猛地冲上天灵,烧灼着他早已被寒风冻得发麻的头颅,将他那双深陷眼窝中几乎失去光彩的瞳仁重新点燃!

“放肆!”君王的声音不再是嘶吼,而是如同被强弓硬射出的毒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寡人披甲浴血,扫荡戎狄!尔一守门小吏,焉敢悖逆犯上!”巨大的屈辱感排山倒海般涌来,压倒了身体的剧痛和冰冷的僵硬。他骨节暴突的大手猛地抽出腰间那柄装饰华贵的仪剑!青铜剑锋摩擦着镶嵌玳瑁和绿松石的沉重剑鞘,发出刺耳锐利的金属刮擦声!手腕一振,一道雪亮的剑光便凌空劈斩而下!那剑光凝聚了楚文王残存的全部怒火和力量,挟裹着扑面而来的冰冷雪雾和喷溅而出的口涎星沫,撕裂空气,化作一道刺骨的寒流,直劈向鬻拳面门!剑锋所至,风声顿成凄厉的尖啸!

城头戍卒们的惊叫声如同被掐住了脖子,只发出一片破碎的抽气声。城下伤兵更是本能地向后猛缩,仿佛那冰冷的剑风已经刮到了自己脸上。

剑锋卷起了鬻拳颌下如乱草般干硬、虬结卷曲的银白长须!数缕沾染着泥垢和霜痕的白胡须被凌厉的剑气激得凌空飞散!剑尖带着逼人寒气,直刺他咽喉前不足寸余的距离!那森冷的剑尖,甚至能清晰地映出鬻拳那张枯槁而毫无惧色的脸孔上冰封般的纹理。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就在那君王含怒而发、足以裂金断石的一剑劈斩而下,剑锋寒意几乎要冻僵鬻拳颈项皮肤的前一瞬——

一道更黑、更沉、更具死亡压迫感的影子,毫无征兆地从鬻拳身前升起!

是那杆玄铁打造的沉重长戈!它原本被鬻拳柱在手中,如同支撑他身躯的另一根脊骨。此刻,这黑沉沉的兵刃却如同被惊醒的毒蛇,骤然昂首!鬻拳那双看似枯朽、覆着层薄冰和老茧的手爆发出难以想象的沛然巨力!他以一种极其别扭、甚至可以说是僵硬的姿态强行拧转身体,带动整条左臂和肩膀轰然发力,那杆玄铁长戈便呼啸着、带起一道沉重而致命的黑色流光,逆着楚文王劈下的剑势,狂暴地向上一举!

戈横!锋利的戈援尖端,带着战场上常年劈砍淬炼出的凛冽煞气,没有丝毫犹豫和偏差,精准无比地、死死抵在了楚文王那布满血污、因暴怒而剧烈起伏的咽喉皮肉之上!

“锵!”

一声极其刺耳的金铁交鸣炸裂!楚文王的仪剑剑身被玄铁戈杆凶狠格开,高高弹起!剑锋在寒风中凄厉地嗡鸣震颤!

时间彻底凝固了。

雪片还在无声洒落,砸在冰冷的青铜剑身、寒铁戈杆之上,又被上面还未完全熄灭的戾气和杀气瞬间蒸发,化作一缕缕升腾的白雾。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寒风刮过城楼、如同万鬼呜咽般的空洞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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