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饿殍千里(1/2)
断魂崖顶的九龙锁阳阵已撤去,九盏青铜古灯熄灭,只余下淡淡的松脂气息在清冷的晨风中飘散。洞口那九尊形态奇古的镇狱神兽青铜像,在熹微的晨光里沉默地俯视着深渊,仿佛千年来从未挪动分毫。
皇帝赵桓裹着一件半旧的靛蓝色棉袍——那是郑三胖贡献出来的,他原本那身象征无上皇权的明黄龙袍,早已在之前的恶斗中破损不堪,沾满了血污和泥泞,被林九做主脱下,以免在这乱世中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杀身之祸。此刻,他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但那双曾经被权欲和暴戾充斥的眼睛,此刻却有些茫然地望着脚下云雾缭绕、深不见底的峡谷,以及峡谷对面那片被灰黑色怨气笼罩的落魂涧主涧。昨夜,他就是在那里,差点被那污秽血影吞噬,成为枯骨帝君怨咒的载体。
“陛下,该启程了。”林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他拄着那根临时削成的粗糙木棍,左腿的伤口在断续膏和龙脉灵气的滋养下,已不再流血,但深可见骨的创伤远未愈合,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筋肉,带来钻心的钝痛。他的脸色比皇帝好不了多少,蜡黄中透着疲惫,唯有眼神,沉静如古井深潭。
赵桓缓缓转过身。他看到林九身后,是相互搀扶、个个带伤的众人。气息微弱、胸前焦黑佛印依旧触目惊心的马菩提,被云中鹤和叶良辰小心架着;昏迷的昙华由白流苏用乾坤红菱裹护在怀中,那张绝美的脸庞在晨光下近乎透明;四目道长扶着他那副仅剩一个镜片的破眼镜,嘴里还在嘀嘀咕咕,似乎在琢磨那青铜兽的符文;郑三胖一家和茅山明聚在一起,脸上既有逃出生天的庆幸,也难掩长途跋涉的忧虑;李太白捻着他那把稀疏的山羊胡,蜡黄的脸上若有所思;瞎子赵胜则侧耳倾听着风声,腰间的长刀刀鞘在晨风中轻轻晃动。
这些都是拼死将他从邪魔手中救出的人。他们伤痕累累,疲惫不堪,却依旧要护送他这个几乎葬送了江山、害苦了黎民的昏君回京。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未知前路的茫然,更有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让他喘不过气的羞惭。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干涩沙哑。
下山的路,比来时更加艰难。断魂崖本就险峻,加上众人伤势未愈,背负伤员,速度慢得如同蜗牛。郑三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汗珠子顺着他肥厚的下巴滴落,砸在崎岖的山石上。
“哎呦喂…我的九哥…林道长…咱…咱能不能歇会儿?这腿…这腿它不听使唤啊!”郑三胖一屁股坐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捶着酸胀的大腿,胖脸上满是痛苦面具。
“郑胖子,你这一身神膘,平日里五鬼运财搬金元宝的时候,可没见你喊累啊?”四目道长扶了扶眼镜,没好气地揶揄道,“这才走了几步路?你看看人家赵瞎子,眼不见路,走得都比你稳当!”
瞎子赵胜闻言,嘴角似乎抽动了一下,没说话,只是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
郑三胖翻了个白眼:“四眼道长,您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这是实心的肉!不是您那仙风道骨!再说了,五鬼运财那也得有财可运啊!这兵荒马乱的,胖子我都快揭不开锅了,五鬼都饿瘦了!”
“哼,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那万应斋的纸人纸马,糊弄糊弄活人还行,真遇上事儿,还不是得靠道爷我的真本事?”四目道长不甘示弱。
“嘿!瞧您这话说的!我郑三胖的纸扎手艺,那可是祖传的!开过光的!关键时刻,那也是能挡煞辟邪的!”郑三胖梗着脖子反驳。
“挡煞?我看是招煞吧!上次你给王员外家扎的那对金童玉女,半夜眼珠子乱转,差点把王员外吓出心疾来!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一张镇魂符贴脑门上…”
“那…那是意外!意外懂不懂!是王员外他心术不正,怨气冲了纸人…”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斗得不亦乐乎。李秋生、王文才、张晓光三个徒弟在旁边听得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脸通红。就连气息微弱的马菩提,嘴角也似乎牵动了一下,低低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两位施主…莫要…莫要再争了…省些力气…赶路要紧…”
皇帝赵桓默默听着这些市井俚语般的争吵,眉头微蹙。在他过往的认知里,这些身怀异术的奇人异士,即便不是仙风道骨、高深莫测,也该是庄重自持的。眼前这胖道士和眼镜道长的拌嘴,充满了烟火气,甚至有些粗鄙,与他想象中的“高人”形象相去甚远。他下意识地看向林九,却见林九只是拄着木棍,望着山下苍茫的群山,眼神沉静,似乎对身后的吵闹充耳不闻。
“师父,喝口水吧。”李秋生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水囊递到林九面前。
林九接过,抿了一口,清凉的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慰藉。他看向李秋生:“秋生,累不累?”
“不累!师父!”李秋生挺起胸膛,随即又垮下肩膀,小声道,“就是…就是有点饿…”
何止是饿。从落魂涧出来,众人身上的干粮早已耗尽。这几日全靠崖顶附近采摘的一些野果和偶尔捕获的山鼠野兔充饥,对于这一大群伤号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饥饿感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每个人的体力。
林九没说话,只是拍了拍李秋生的肩膀。他何尝不知?只是这莽莽群山,除了嶙峋怪石和稀疏的耐寒灌木,又能找到多少果腹之物?
又艰难地行了大半日,终于翻过了最后一道陡峭的山梁。眼前的地势稍微平缓了些,不再是令人绝望的悬崖峭壁,而是连绵起伏、植被稀疏的丘陵地带。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所有人都沉默了。
山脚下,一条蜿蜒的、本应是官道的土路,此刻泥泞不堪,布满了杂乱的车辙印和深深浅浅的脚印。道路两旁,稀稀拉拉地分布着一些低矮破败的茅草屋,许多已经坍塌,只剩下焦黑的梁柱和断壁残垣,无声地诉说着兵灾的肆虐。
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人。
不是三三两两的行人,而是黑压压的一片,如同迁徙的蚁群,缓慢而沉重地沿着官道向前蠕动。那是逃难的人群。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男人佝偻着背,女人抱着或牵着同样面黄肌瘦的孩子,老人拄着树枝做的拐杖,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一张张脸上,刻满了饥饿、疲惫和绝望的麻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酸腐气味,混合着汗臭、尘土和某种…若有若无的死亡气息。
“这…这么多人…”郑三胖张大了嘴,脸上的肥肉都忘了抖动。他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但如此大规模的、如同末日般的逃难景象,还是第一次见。
“兵灾…饥荒…”李太白捻着胡须,蜡黄的脸上满是凝重,“看这方向,是从北边来的…怕是北疆战事又起,加上今年大旱…”
正说着,前方官道上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和哭喊声。
只见一群同样面有菜色、但眼神却透着凶狠的汉子,正围住一辆破旧的独轮车。推车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车上似乎堆着些破旧的家当和一个用破布裹着的、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那群汉子不由分说地开始抢夺车上的东西,老汉死死护住,哭喊着哀求:“大爷们!行行好!就这点家当了!给孩子留口吃的吧!”
“滚开!老东西!”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一脚将老汉踹倒在地,伸手就去扯车上那个破布包裹。
破布被扯开,露出里面一张惊恐的小脸——那是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瘦得皮包骨头,一双大眼睛因为恐惧而瞪得溜圆。
“还有个小的!正好!细皮嫩肉的,够兄弟们打打牙祭!”刀疤脸狞笑着,伸手就去抓那小女孩。
“啊——!”老汉发出凄厉的惨叫,挣扎着想去阻拦,却被旁边的人死死按住。
“住手!”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瞎子赵胜不知何时已拔刀在手,身形如电,瞬间冲入人群!他虽然目不能视,但听风辨位,出手精准狠辣!刀光一闪,那刀疤脸抓向小女孩的手腕已被刀背狠狠砸中!
“哎呦!”刀疤脸惨叫一声,捂着手腕踉跄后退。
“妈的!哪来的瞎子!敢管老子闲事!”刀疤脸的同伙反应过来,纷纷抽出藏在身上的柴刀、木棍,凶神恶煞地围了上来。
赵胜横刀而立,虽然眼盲,但那股凛冽的杀气却让这群乌合之众为之一窒。
“光天化日,强抢民女,欺凌老弱!你们还是人吗?!”叶良辰也冲了上来,怒目而视。云中鹤紧随其后,手中八卦镜清光隐隐。
“哼!人?”刀疤脸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眼神凶狠地扫过赵胜等人,又贪婪地瞥了一眼林九他们这群人——虽然个个带伤,但衣着还算完整,尤其是被护在中间那个穿着靛蓝棉袍、气度不凡的中年人,此人正是皇帝赵桓,一看就不是普通难民。
“这世道,人还不如鬼!老子们饿得前胸贴后背,树皮都啃光了!抢点吃的怎么了?这小丫头片子,换半袋麸糠,够我们兄弟活好几天!”刀疤脸嘶吼着,眼中是野兽般的疯狂,“你们这群外乡人,识相的赶紧滚!不然,连你们一起抢了!”
“抢我们?”四目道长扶了扶眼镜,冷笑一声,“道爷我抓过的僵尸恶鬼,比你吃过的米都多!就凭你们这几个歪瓜裂枣?”
“跟他们废什么话!”郑三胖撸起袖子,虽然气喘吁吁,但气势不能输,“胖子我虽然现在有点虚,但收拾你们几个饿死鬼投胎的,还是绰绰有余!家慧!家乐!抄家伙!哦,算了,你们俩站后边…”
郑家慧和郑家乐这对龙凤胎,一个拿着根烧火棍,一个攥着块石头,紧张地躲在杨小凤身后。杨小凤脸色发白,紧紧拉着两个孩子。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
“都住手!”
一个低沉而疲惫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林九拄着木棍,一步步走上前。他脸色苍白,左腿的伤让他步履蹒跚,但那双眼睛扫过刀疤脸等人时,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
“你们…也是被逼无奈。”林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但抢掠弱小,甚至…食人,此乃禽兽之行!天理不容!”
“天理?”刀疤脸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指着周围黑压压的难民,歇斯底里地吼道,“你看看!你看看这些人!天理在哪里?朝廷在哪里?皇帝老儿在哪里?!我们只想活着!活着有错吗?!”
“活着没错。”林九平静地看着他,“但以他人血肉为食,换取自己苟活,便是入了魔道。今日你食人,他日人食你,如此循环,与那九幽邪魔何异?”
刀疤脸被林九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毛,尤其是听到“九幽邪魔”几个字,联想到昨夜落魂涧那恐怖的血影,更是心头一颤。他色厉内荏地吼道:“少…少他娘的吓唬人!老子不怕!兄弟们,上!抢了他们的东西!那个穿蓝袍的,一看就有油水!”
他身后的几个汉子被饥饿和绝望冲昏了头脑,嗷嗷叫着就要往上冲。
“阿弥陀佛…”一声微弱的佛号响起。
一直闭目调息的马菩提,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他胸前焦黑的“卍”字印似乎微微亮了一下,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精纯平和的佛力弥漫开来,如同春风拂过冰原。
那几个冲在最前面的汉子,被这佛力一冲,狂躁的眼神瞬间清明了几分,脚步也迟疑了。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马菩提的声音虚弱,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杀生害命…徒增罪孽…纵得一时之饱…难逃…地狱业火…”
刀疤脸看着马菩提胸前那焦黑狰狞的印记,再看看林九那深不见底的眼神,以及赵胜手中闪着寒光的长刀,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猛地打了个哆嗦,色厉内荏地吼道:“算…算你们狠!兄弟们,走!”
一群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钻进路旁的树林,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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