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饿殍千里(2/2)
那老汉这才连滚带爬地扑到独轮车前,紧紧抱住吓傻了的小女孩,老泪纵横:“谢谢!谢谢各位恩公!谢谢活菩萨啊!”
林九示意李秋生拿出他们仅剩的、用油纸包着的几块硬邦邦的杂粮饼子,递了过去。
老汉颤抖着接过,千恩万谢,掰了一小块塞进小女孩嘴里,自己却舍不得吃,小心地藏进怀里。
“老丈,你们这是往哪里去?”李太白上前问道。
老汉抹着眼泪:“往南…听说南边…稍微太平点…能讨口饭吃…我们村…遭了兵灾…又赶上大旱…地里颗粒无收…实在活不下去了啊…”
“颗粒无收?”郑三胖疑惑道,“这才开春没多久,怎么就…”
老汉指着远处光秃秃的田地,声音哽咽:“去年冬天就没下过一场透雪!开春了,一滴雨都没有!河都干了!井也快见底了!麦苗…麦苗都枯死在土里了!老天爷…这是不给我们活路啊!”
众人顺着老汉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本该是绿意盎然的田野,此刻却是一片刺目的枯黄。龟裂的土地如同老人干瘪的皮肤,裂缝深得能塞进拳头。零星几株顽强冒头的麦苗,也蔫头耷脑,叶片枯卷,在干燥的风中瑟瑟发抖。几条曾经水流潺潺的小河沟,如今只剩下布满裂纹的黑色淤泥,散发着腥臭。
“旱魃为虐…赤地千里…”李太白喃喃自语,蜡黄的脸上满是忧色。
队伍继续沿着官道前行,汇入了那缓慢而绝望的难民潮。越往前走,景象越是触目惊心。
路边开始出现倒毙的尸体。起初是零星的一两具,蜷缩在路边,无人收殓,任由风吹日晒,乌鸦啄食。渐渐地,尸体越来越多,有的地方甚至三五具堆叠在一起。大多骨瘦如柴,衣不蔽体,死状凄惨。空气中那股酸腐味越来越浓,混合着尸臭,令人作呕。
“师父…那…那是什么?”张晓光指着路边一处稍微避风的土坡下,声音带着颤抖。
只见那里聚集着十几个难民,围着一小堆篝火。火上架着一口破锅,锅里翻滚着浑浊的汤水,煮着一些黑乎乎、难以辨认的东西。一个妇人正小心翼翼地从锅里捞起一块煮得发白的、带着皮毛的东西,递给旁边一个眼巴巴看着的小男孩。
“那是…老鼠?”王文才不确定地问。
李秋生眼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不…不是老鼠…那…那像是…猫爪子…”
一股寒意瞬间席卷了所有人。
“呕…”郑家慧忍不住干呕起来,郑家乐也吓得捂住了眼睛。杨小凤紧紧搂住两个孩子,脸色煞白。
郑三胖脸上的肥肉都在抽搐,他猛地扭过头,不忍再看。
皇帝赵桓的脚步钉在了原地。他死死盯着那口翻滚的破锅,盯着妇人手中那块带着皮毛的“肉”,盯着小男孩狼吞虎咽的样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和巨大的荒谬感冲击着他的神经。他统治的江山,他引以为傲的“太平盛世”,他的子民…竟然在易子而食,在煮食猫狗甚至…他不敢再想下去!
“天灾…人祸…”林九的声音低沉而压抑,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妖魔鬼怪害人,尚且有形有质,可斩可杀。这人心之恶,这世道之艰,又该如何?”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在赵桓的心上。
再往前走,景象更加凄惨。
一处干涸的池塘边,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跪在地上,面前插着一根枯草。她怀里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婴儿的哭声微弱得像小猫。妇人身边,站着一个约莫七八岁、同样面黄肌瘦的小女孩,小女孩头上也插着一根枯草,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茫然。
“卖…卖孩子了…”妇人声音嘶哑,如同破锣,“求求好心人…给口吃的…救救我的娃…”
她的话音未落,旁边一个穿着稍微体面些、但同样一脸菜色的男人凑了上来,眼神挑剔地打量着那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这个丫头片子,怎么卖?”
妇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说:“两斗…不,一斗麸糠!一斗麸糠就行!”
男人撇撇嘴:“一斗麸糠?现在粮价飞涨,一斗麸糠够换半斗米了!你这丫头瘦得跟猴似的,买回去还得费粮食养着!半斗!半斗麸糠!”
妇人绝望地哭喊:“半斗…半斗怎么够啊!我的娃…我的小宝还在吃奶啊…”她紧紧抱着怀里的婴儿。
男人不耐烦地摆摆手:“爱卖不卖!这年头,丫头片子不值钱!那边还有卖儿子的呢!”说着,就要走开。
“等等!”妇人猛地抓住男人的裤脚,泣不成声,“我卖…我卖…半斗就半斗…”
男人这才露出一点得色,从怀里摸索出一个脏兮兮的小布袋,倒出小半袋灰黑色的、混杂着糠皮的粉末。
妇人颤抖着手接过那半袋麸糠,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她流着泪,将怀里哭闹的婴儿往那小女孩怀里一塞:“慧儿…照顾好弟弟…娘…娘对不起你们…”说完,她猛地推了小女孩一把,“跟…跟这位老爷走…”
小女孩被推得一个踉跄,怀里的婴儿也吓得哇哇大哭。她惊恐地看着那个陌生的男人,又回头看看哭倒在地的母亲,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
“慧儿!我的慧儿!”妇人看着女儿被那男人拉着走远,终于忍不住扑倒在地,嚎啕大哭,哭声撕心裂肺。
这一幕,如同最锋利的刀子,狠狠剜在每个人的心上。
郑三胖的胖脸涨得通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猛地从怀里掏出几块碎银子——那是他压箱底的老本——就要冲过去。
“胖子!”四目道长一把拉住他,声音低沉,“你救得了一个,救得了所有吗?这路上…有多少这样的母亲?多少这样的孩子?”
郑三胖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周围无数麻木、绝望、饥饿的眼神,看着那些插着草标的孩子,他颓然地垂下了手,手里的碎银子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皇帝赵桓站在那里,浑身冰冷。他看到了那妇人眼中锥心的绝望,看到了小女孩无声的恐惧,看到了那男人交易时麻木的算计。这一切,都发生在他这位“天子”的眼皮底下!就在他的国土之上!而他,曾经在深宫之中,为了一颗荔枝的鲜美,可以累死数匹快马;为了一时兴起,可以征发数万民夫修建离宫别苑!
“陛下…”李太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这就是…您的江山。”
赵桓猛地一颤,如同被鞭子抽中。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透了苦水的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死死地盯着那个被拉走的小女孩瘦弱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黑压压的难民潮中。
队伍沉默地前行,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只有难民们沉重的脚步声、压抑的啜泣声、婴儿微弱的啼哭声,以及路边垂死者无意识的呻吟声,交织成一曲人间地狱的悲歌。
夕阳如血,将天边染成一片凄厉的橙红。队伍终于在一处避风的山坳里停下,准备过夜。这里远离官道,相对安静一些。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刚刚经历过一天人间惨剧的众人,再次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
山坳深处,是一片巨大的、新开辟出来的乱葬岗。
没有棺木,没有墓碑。只有一个个浅浅的土坑,密密麻麻,如同大地的疮疤。许多土坑甚至来不及掩埋,一具具裹着破草席、甚至赤身裸体的尸体,就那么横七竖八地堆叠着,暴露在渐渐暗淡的天光下。尸体大多瘦骨嶙峋,男女老少皆有。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化不开的尸臭,引来成群的乌鸦在低空盘旋,发出“呱呱”的聒噪叫声。
几个穿着破烂号衣、面黄肌瘦的民夫,正有气无力地挥舞着锄头,挖掘着新的土坑。他们的动作麻木而机械,眼神空洞,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件与己无关的苦役。旁边,一个穿着皱巴巴官袍、同样一脸菜色的小吏,捂着鼻子,拿着本破册子,不耐烦地催促着:“快点!快点!天黑前把这些都埋了!晦气!”
一个民夫挖着挖着,锄头似乎碰到了什么硬物。他费力地扒开浮土,竟从坑里拖出一具小小的、蜷缩成一团的孩童尸体。那孩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小小的头颅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歪着,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灰暗的天空。
民夫愣了一下,随即麻木地将那小小的尸体拖到旁边一个刚挖好的浅坑边,准备推下去。
就在这时,一道靛蓝色的身影猛地冲了过去!
是皇帝赵桓!
他像是疯了一样,冲到那个浅坑边,看着坑底那具小小的、冰冷的尸体,又看看民夫手中那如同破布娃娃般的孩童,再环顾四周这无边无际的尸骸,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住手!住手——!”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声音凄厉得变了调。
那民夫和小吏都被吓了一跳,茫然地看着这个穿着半旧棉袍、却气度不凡、此刻状若疯癫的男人。
赵桓猛地转身,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小吏,指着漫山遍野的尸骸,声音因为极度的悲愤和痛苦而扭曲:“这…这些都是朕的子民!朕的子民啊——!!”
“朕”字出口,如同惊雷!
那小吏和民夫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赵桓却浑然不觉,他踉跄着后退两步,看着眼前这人间炼狱般的景象,看着那孩童空洞的眼睛,看着夕阳下盘旋的乌鸦,一股巨大的、无法承受的洪流冲垮了他最后的心防。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浸透了尸臭的土地上。
“朕…有罪…朕…罪该万死…!”他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泥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浑浊的泪水,混合着泥土和血污,从他扭曲的脸上滚滚而下。
残阳如血,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这片新坟累累、饿殍遍地的乱葬岗上,显得无比渺小,又无比沉重。那一声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在死寂的山坳里回荡,撕扯着每个人的灵魂。